烟头沉默的看着那些血红色的丝线,顺着水槽的弧线绕着圈,聚集在那里又很快被上面冲下来的水继续稀释,最终都流了下去只剩下一片透明的清水。
可他的心灵却没有同样变干净,更多的声音加入了进来,如泣如诉的声音在烟头耳边呢喃着、催促着,让他快一点踏上奔向乐园的路。
烟头盯着自己手掌上那些细密的伤口,在肌肉与纳米机械的作用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闭合到一起,凉水带来的神经麻痹效果让他并没有感受到太多的疼痛,只有伤口周围那里有一种木木的感觉。
就是在此时此刻,烟头第一次开始厌恶自己的身体,厌恶那些繁多的植入物对这具身体造成的增强。
他很清楚米雪儿的潜台词:伊丽莎白从一开始就想弄死他,所以才给他发来了那个饱含了新型‘病毒’或者是什么可怕玩意的文件。
烟头明白当帝国还在的时候,他所经受的改造手术是完全对那种玩意免疫的,并且这种免疫也是经过实战考验的,可伊丽莎白发过来的显然是经过改造,专门就是拿来针对他这种后天免疫体的。
烟头接了一些水用力拍在了脸上,以前总是能赶走杂七杂八想法的冷水,此时却失去了作用,纵然脸上感觉到冰冷刺骨,可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还是像雨后腐木上长出的蘑菇一样不断出现在脑海中。
他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满是水的面容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意识被抽离了身体,飘到了启动的休眠藏前,隔着爬满冰霜的观察窗,盯着里面被冻硬了的自己。
作为帝国崩塌后活下来的,或者该说是仅存的几个曾经直面过那些东西,甚至是亲手把它们塞回肮脏的地狱的人之一,烟头很清楚这种状况代表了什么。
耳边的低吟身和圣歌声让他回忆起了曾经看到过的那些报告,以及后面附录里帝国的科学家们留下的分析记录。
‘污染初期’
这并不是一个专有名词,乍一听就像是在说什么东西脏了,仿佛找块抹布擦一擦就能清洁如新一般。
可烟头很清楚,那是描述自己此时状态的名词,而且在每一份分析报告的后面,都用红色的字迹注明了:‘不可逆转’!
那红色的字体就像是他现在血红色的视野一样讽刺,一个最擅长对付那些东西,曾经为了消灭那些东西毁灭了无数人,把无辜者和有罪者一起放在了核弹的蘑菇云上共同称量生命重量的人,此时却也倒在了那些东西下。
在这个现实后面,满是讽刺的事实便是他不是在战场上被污染,不是因为毁灭了无数人之后被自己的内心煎熬所压垮,更不是被战后清算,而是……
“呵呵!”那种充斥在身周和心头,浓浓的嘲讽味道让烟头忍不住轻笑了两声,他又看了眼自己掌心那些新鲜的伤口,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
红色的视野中,一切都变得扭曲起来,他脸上挂着的水珠变成了一道道流下的血痕,分不清是谁的血迹汇聚到了下巴那里,滴滴答答地落在了脚下。
烟头很清楚,自己并没有好运气到成为那些天生的免疫者,自己只是那些即将被感染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普通分子,或许与他们唯一不同的,便是曾经帝国的科技让他能免疫这种侵蚀。
可现实就摆在那里,他被曾经帝国的AI从背后捅了一刀,这一刀直接穿透脊椎插进了肺里,还用力搅了几下。
AI对烟头来说是什么?
那是帝国的基石,也是帝国的管理者,曾经的12执政官里面就有两个席位是永远留给AI的,这些人工造物与自然人辅佐女皇共同管理着帝国的方方面面。
如果说烟头真的要选一个什么人或者事物去相信的话,他会无保留的去信任一个来自帝国的AI,这是一种天生的亲近,是被融入了血管中,与血液和生命熔铸到一起的东西。
所以当烟头意识到伊丽莎白真的想要他命时,才会在震惊和难以置信的情绪双重作用下,突然放开了所有的心防,让本来就潜伏在身体里的东西,就像是沉寂多年骤然喷发的死火山一般,怒火像是那些岩浆一样冲天而起,焚烧掉身边一切的美好事物。
可烟头同样清楚,如果米雪儿说的是真得的话……
那自从他接收了那个文件,敞开了自己被改造过的精神世界之后,侵蚀就已经开始了。
奇迹般的,他觉得自己找到了最近精神状态不正常的根源,那便是一切都是来自那个文件。
文件中携带的编码感染了他被纳米机械替换和改造过的大脑,它片面的放大了心中的负面情绪,让烟头变得格外消沉,却又敏感易怒。
再联系一下伊丽莎白的行为,烟头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比如伊丽莎白为什么要把他扔到这颗星球上?
前面已经说过,这颗星球是帝国最早尝试家园化实验的星球之一,作为隐藏身份说不定是帝国重要AI之一的伊丽莎白,肯定会有这颗星球的坐标。
所以把烟头扔到这颗星球上,也有止损的意思在里面。
为什么说是止损?
因为烟头很清楚,自己这个级别的异能者如果发疯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曾经亲眼看到过,一位与他同期的异能者被感染之后,全力爆发下甚至可以扛下小当量核弹的直接攻击,最后只能靠着大量的火力堆积强迫他待在一个地方,用无数的人命填上去才争取到了轨道轰炸的机会。
那种可怕的景象至今想起来还历历在目,甚至幸存的每一个,深爱着帝国的异能者都会在心头发誓:如果真到了那一天……
烟头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在伤口上浮现出一个骷髅状的图标,那是视网膜投影装置投影出的外部操作图标。
血红色的视野下,这个红色的骷髅图标变成了黑褐色,仿佛是干涸的血迹,又如同战舰上的一块陈年锈斑。
他缓慢攥住了手掌,闭上了眼睛。
‘请确认密码。’
烟头很清楚,当他亲口说出那串自己设定的字符之后,超载的异能增幅器会让他在几秒内就变成一钵白色的灰烬,就像是那些被焚烧的尸体一样,连基础的DNA链都会被破坏,至死也不会成为那些恶魔的帮凶。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烟头特别想要拨开那一直萦绕在记忆中的迷雾,看看雾气后面那张脸的模样,看清楚那个脸上满是血迹,还要对他露出微笑,大喊着医疗兵的人。
可当迷雾再一次出现,他却看到了米雪儿站在废墟中,穿着那身残破不堪的幽灵装甲,抬头对着天空笑颜如昔,双手并拢亲吻在了手指上,纤细的手指高举着,对准了轨道上静静观察着地面的摄像机镜头。
在他即将开口说出那串字符时,外面突然响起透过终端喇叭传来的米雪儿的声音:“亲爱的,你……你还在吗?”
那柔弱的声音仿佛寒风中一朵还没有凋谢的小白花,努力摆动着身体取暖,却无法抵挡下一刻就要被冻成冰块的可怕现实。
烟头突然睁开了眼睛,放开了攥成拳头的手指,提示音在他脑海中回荡:‘自毁程序中止,请确认是否继续。’
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那些水渍已经被体温烘干,仿佛那些在红色的视野中流下的血液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切只是幻觉罢了。
现实与虚幻的声音同时作用在大脑中,让他再一次低头看了眼悬在不断流出冰冷的清水下,伤口已经被冲洗的发白的如同溺死的尸体一般的手掌。
烟头开始怀疑,刚才的自毁决定,是真实的自己为了保护这个世界所下的决定……还是大脑中那些不断在回荡的低语声,帮他做的决定?
后悔的情绪冲上心头,他想起了自己曾经说过的那些话:这个新世界是建立在帝国的尸体上的,曾经被帝国庇护和信任的人给了帝国最致命的一击。
那些无知的人则站在帝国的尸体上欢庆,放弃了帝国的保护之后,还自以为摆脱了暴政。
所以烟头为什么要为了保护那些人,把自己的生命放在祭坛上呢?
这里又不是帝国,又不是他甘愿奉献一切的帝国!
可除了那些因为被复仇所浸染,而变得发臭的后悔情绪外,那些所熟知的人的面容也出现在了烟头的脑海中。
别人烟头不会去管,因为那些人与他没有任何交集。
可认识的人呢?
米雪儿呢?在他怀里哭泣的扳手呢?那个大大咧咧总是作死的淫虫呢?愿意信任他的老爹呢?无条件帮他的斑马呢?
这些人怎么办?
远在边缘星系的夏晓欣呢?
他把视线从受伤的手上移开,大声对外面的米雪儿说道:“等我一下!”最后看了一眼在镜中的血海中载沉载浮的自己,转身走出了卫生间。
脚步落在坚硬的水泥地板上,类似像是上次选择进入休眠舱前的负面情绪悄悄冒了出来,就像是以为被治愈的刻骨剧毒又一次复发一样,让烟头觉得自己这次醒来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因为这个世界早就不是他所熟悉的世界。
按奈住这个蠢蠢欲动的想法,烟头他瓮声瓮气地答应了一声,走到门口拿起放在一边的装具袋,提溜到了桌子那里搁下,从里面翻出了一卷真空封装的普通绷带。
“我很好,我出来了!”
用牙配合着撕开了包装袋,他抖开了绷带,边在手上缠着边走到了终端前。
“刚才我有些失控了。”烟头很诚恳的对屏幕对面,因为他的重新出现而努力让自己表情显得不那么悲伤的米雪儿说道:“是我的错,抱歉。”
他突然意识到,米雪儿是惟一一个不会在他红色视野中改变颜色的人,那满头的金发还是如阳光一般耀眼,美丽的绿色眸子透过屏幕盯着他,仿佛两颗熠熠发光的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