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恪用一个耳熟能详的故事,告诉了李世民国家是如何诞生的。
同时也告诉了他,国、君、民三者的关系。
“国家是一切的载体,君乃国家的统治者,民乃国之根基。”
“民缴纳赋税供养君主、官僚以及军队,其目的是希望他们能保护自己。”
“而国君和官僚、军队在享受了赋税的同时,也理应给予百姓正面的回馈。”
“这种关系我称之为契约……”
“然而后来的统治者缺乏这方面的认识,认为他们生而富贵,就应该享受这一切。”
“从那时开始,整个世界都走向了歧路,大同之世也成了永远触摸不到的东西。”
……
“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整个国家都走向了歧路,陷入了治-乱-治的死循环。”
王朝兴灭是无数人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尤其是作为皇帝,李世民更是不知道思考了多少次。
却始终无法找到解决的办法。
此时陡然听陈景恪提起,顿时就变的激动起来。
关键是陈景恪之前迥异于其他人的言论,让他迫切的想听听,对方到底会拿出什么不一样的言论。
“你对王朝兴衰还有研究?”
陈景恪傲然道:“略有研究。”
只看态度就知道不是略有研究,而是很有研究才对。
李世民更加开心,不怕你有想法,就怕你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你有何结论?”
陈景恪侃侃而谈:“接着上面的话往下说,契约遭到统治阶级的毁坏,世界走向歧途。”
“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掠夺、剥削成为了理所应当之事。”
“不加限制的掠夺和剥削,导致最底层的百姓活不下去。”
“当活不下去的人多了,自然会站起来造反,改朝换代。”
“这就是你的结论?”李世民很是失望,这个结论太过于老生常谈了。
陈景恪笑道:“结论其实都是一样的,百姓活不下去造反,不一样的是过程。”
李世民稍稍恢复了些兴趣,道:“细说。”
陈景恪说道:“国家败亡除了君主残***臣当道等等因素之外,财政也是核心问题。”
“有句俗话叫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人没钱不行,国家没钱问题只会更大。”
“国家有了钱才能赈灾,才能养活庞大的军队和官僚,才能推行各种政策。”
“没有钱,军队就不会有战斗力,面对天灾人祸只能束手无策。”
“陛下看史书的时候,有没有发现,每到王朝末期都是天灾连绵不断。”
李世民不禁颔首,确实存在这样的问题。
他也一直很疑惑,为何会如此。
于是就问出了一句话:“真的是天要亡其国乎?”
陈景恪摇头道:“非也,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荀子曰,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先贤早已经说过,天不会因为‘刍狗’之事,改变自己的规则。”
李世民问道:“那为何会如此?史书是做不了假的。”
陈景恪说道:“史书自然不会作假,然写书的是人难免会有偏向。”
“盛世的灾荒被澹化了,末世的天灾被重点书写。”
“所以才会给了人盛世风调雨顺,末世天灾连绵的错觉。”
“圣人不妨着人统计一下,王朝盛世时期的天灾次数,然后和王朝末期的天灾次数作对比。”
“就会发现,实际上两个时期的差距并不大。”
“只是王朝盛世时期国家强盛,朝廷手中有钱粮,每逢天灾都能及时救治,天灾酿不成大祸。”
“每到王朝末期,朝廷渐渐的失去对地方的掌控,国库也没有钱粮。”
“天灾得不到及时赈济,往往酿成巨大灾祸死人无数。”
“反过来加重了王朝负担,最终走向灭亡。”
李世民惊讶的道:“你统计过此事?”
陈景恪点头道:“统计过,其实史书上有很多细节至关重要,只是并不为大家所重视罢了。”
这牵扯到一个意识形态问题,现在人要构建民族意识,需要普及历史。
可是在古代没有这方面的需求,史书不是给百姓看的,而是给统治阶级看的。
希望统治阶级能够在历史中吸取教训,治理好国家。
受限于时代,古人读史书也大多都是观察某件事情、某个政策以及某个人的行为等等。
试图从这些事情里面找到教训。
像陈景恪所说的,对比盛世和王朝末期天灾数量,可以说是前所未有之事。
李世民自然也是如此,即便陈景恪告诉他这些,他也不认为有多大作用。
天灾乃天定,即便知晓了又能如何?
陈景恪看出了他的这种想法,倒也没有鄙视之类的。
这和他本身无关,而是整个时代的认知在限制他罢了。
气候是个大课题,眼下的科学发展,还不足以让他们认识到,这些规律都是有迹可循的。
不过既然话匣子打开了,陈景恪就不介意多说几句:
“天道运行自有规律,研究古代的气候发展,可以推测未来的气候变化。”
“而气候的变迁都是以百年乃至千年为周期进行变化的。”
“比如商朝末期气候就变得尤为寒冷,导致粮食作物大面积减产。”
“……商周时期太过遥远,咱们说近一些的时期。”
“汉武帝时期也出现过一次气温骤降,当时天下以高产的稻粟为主粮。”
“那次气温骤降,导致北方地区无法再大面积种植稻粟,改为种植产量较低的麦豆。”
“如果圣人留意过就会发现,西汉前期史书记载亩产可达两三石,到了东汉时期就只剩下一石有余。”
李世民露出不可思议之色,道:“这个变化不只是我留意到了,许多古人也留意到了。”
“众人皆不解其中之意,只以为是天道如此……没想到真相竟如此简单。”
陈景恪心道你们留意过那最好不过,嘴上继续说道:“对,真相就是如此简单。”
“汉武帝时期气温骤降,稻粟不适宜在北方种植,于是就开始推广豆麦同种。”
“包括冬小麦的种植时间、种植方法等等,也都是那个时期确定的。”
“到了汉宣帝时期,持续数十年的低温期终于过去,气温逐渐升高。”
“可是北方种植豆麦的习惯已经成型,也就没有再次纠正过来。”
“一直到王莽时期,天下再次进入了一个寒冷期,北方粮食大面积减产……”
“到了光武帝刘秀继位,气候再次恢复正常……这次的温暖期一直持续到东汉末年。”
“史书有明确记载,从汉安帝开始气候就开始反常。”
“有时暴雨连绵半年有余,有时天下大旱一年不见雨水。”
“反常气候的背后,就是整个大气候在发生改变……天下再次进入了寒冷期。”
“史书记载,汉灵帝光和六年冬大寒,东来、琅琊井中冰厚尺余。”
“曹丕去淮河督练水师,却发现淮河结冰。”
“三国时期东吴境内下大雪有三尺余……”
“这些记载无不说明,当时天下进入了寒冷期。”
“南方都尚且如此寒冷,北方有多冷可想而知。”
“寒冷气候一直持续到了晋朝建立才有所恢复,然后到了东晋时期再次进入寒冷期。”
“这次寒冷期一直持续到了隋朝建立才结束,然后气候逐渐升高。”
“等到大唐建立,气候已经恢复到了千年来最温暖时期,也是最适宜人类生存的时期。”
“吐蕃为什么会崛起?就是因为整体气候变暖,导致高原冰雪融化适宜农耕。”
“有了足够的粮食,吐蕃君主松赞干布才能南征北战。”
“而根据规律,这次气候温暖期会持续两百年左右,然后天下将再次进入寒冷期……”
“陛下还觉得研究古代气候变迁没有用处吗?”
李世民久久不语,这一套理论带给他的冲击,甚至还要超过之前的契约论。
都说夏虫不语冰,现在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一只‘夏虫’。
陈景恪给他说的这些,之前他连想都想不到。
但这套理论也让他产生了一种感觉:史书还可以这样去读。
原来这些天灾背后竟然还隐藏着这样的大秘密。
这个秘密有用吗?
可以说没用,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
但对于一个雄才大略的皇帝来说,简直太有用了。
可是他心中也有疑惑,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他不是偏听偏信的人,自然不会因为陈景恪几句话就相信。
但他也没有直接质疑,而是道:“我会着人去调查此事,待有结论后再说……继续说方才的话题。”
陈景恪颔首道:“喏,同样面对气候变冷的天灾,汉武帝能打败匈奴征服四夷,创下不世功业,但他的后人却只能亡国。”
“为何?”
“这当然离不开汉武帝自己的雄才大略,但细究就会发现,关键在于一个财字。”
“汉武帝通过种种策略,甚至连卖官鬻爵之事都做了,把财富聚集于国库。”
“正是有了这些钱财,他才能赈济各种灾荒,才能顶着变冷的气候打败匈奴和四夷。”
“到了他统治的中后期,国家的潜力可以说已经被他压榨的差不多了。”
“就算他有再多的手段,都无法再搜刮到足够的钱财。”
“于是他不得不颁布了所谓的轮台罪己诏,将国家的战略方向,从扩张变为保守。”
“汉武帝改变策略,是因为连年征战民间也没钱了,实在无钱可征。”
“西汉和东汉末年,尽管连年天灾,可是天下承平百余年,民间是有钱的。”
“准确说是官僚权贵手中掌握着海量的财富。”
“只是这些钱财被藏在达官权贵的地窖里,不能为国家所用。”
“就造成了一个局面,百姓和朝廷穷,而处在中间的达官权贵脑满肠肥。”
“而且这些权贵还趁着天灾人祸,继续兼并财富,让更多的百姓失去依靠。”
“这就是为什么汉武帝遭遇天灾,还能打出大汉天威,而后来的那些君主,却只能坐视国家走向灭亡。”
李世民再次沉默下来,他没有问‘为何不向达官权贵征税’这样幼稚的话。
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其中的原因。
达官权贵掌握着权力和财富,他们有的是办法避税。
想问他们要钱?别做梦了。
把他们逼急了,大不了改朝换代。
陈景恪停顿了一会儿,给他消化的时间,才继续说道:
“王朝初期地多人少,朝廷手中掌握着大量的土地。”
“把这些土地分给百姓,就能养活无数人,而且朝廷还能从百姓手中征收到赋税。”
“如此百姓的日子还能过得去,国库也有钱,能做各种规划。”
“所以王朝初期往往都是一副蒸蒸日上的样子。”
“但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那就是财富是向着权贵流动的。”
“用不了多少年,那些权贵就会靠着各种手段,把财富聚集在自己手里。”
“百姓手中的土地越来越少,连饭都吃不饱,还要缴纳各种赋税。”
“而那些权贵,掌握着海量财富,却一文钱的税都不用缴纳。”
“朝廷收不上税,就只能坐视各种天灾发生……最终眼睁睁的看着亡国。”
“有些祸根其实是从一开始就埋下的,比如权贵的免税特权,比如纵容权贵兼并财富。”
“陛下还记得我注解的《道德经》里,天之道的部分吗?”
李世民微微点头,道:“君主行天道,抑制土地兼并,给百姓活路。”
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陈景恪的解释是,人都有私心,人道就是要财富兼并。
那就要有一个人站出来,施行天道平均财富,让百姓能够活下去。
而能够推行天道的,就只有皇帝。
陈景恪进一步解释道:“君主行天道,既是给百姓活路,其实也是在自救。”
“若不推行天道,坐视财富兼并,用不了多少年朝廷将一文钱赋税都收不到。”
“到那个时候,又是一次王朝更替。”
李世民似乎反应了过来,皱眉道:“你绕来绕去,最终还是认为王朝兴替皆因土地兼并?”
陈景恪摇摇头,道:“土地兼并只是一个原因,真正核心问题是,朝廷如何有效的征收赋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