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两人背对着背,各自面向一堵白墙,全神贯注地闭目思索。
“面壁”是禅宗发明的最高端修行方式,当一个人面对空墙时,思想精神、心灵力量一旦外泄,就会被墙壁反弹回来,重新灌入自己的“心之灵台”。面壁的时间越久,心灵的力量就越强大,对某一个难题的剖解程度就越深刻。
林风能够想到,于大龙一步步引自己上钩,从南洋金凤门请来金若兰就是大阴谋的开始。
他见到金若兰,立刻心生爱意,无法控制。当这种爱达到顶峰时,于大龙杀了金若兰,迫使他为了挽回金若兰的命而求助于参门,最终签订城下之盟。
参门要的是参娃,如果林风、金若兰生下孩子,那孩子就会成为“参娃”,代替于树、郭宝鹃的孩子,被参门轻易攫去。
最终结果,于家平安,彻底解除了“参娃”誓约的羁绊,手握无数金条,自此逍遥无忧。
相对的,林风、金若兰就成了替罪羊,不但让林氏一族失去了繁衍后代的希望,单单是失子之痛,就会令人发狂。
这个大阴谋的本质,就是引林风入彀,替换于树,偿还“参娃”的那笔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如今,这件事的决定权仍然在林风手中,签与不签,都在于他的一念之间。
虽然两人约定了三小时再谈,但是各自面壁的时间极长,等到两人转身时,已经过了六个小时。
“既然身在局中,那我们就没有其它选择了。”林风说。
“你心甘情愿这样做?”金若兰问。
林风点头:“为了你,我愿意。”
金若兰摇头:“林风,不是为了我——在这件事里,如果你心存半点顾虑,也不要与参门签订誓约。你活着,并非单独为了爱情而活,身后还有一个大家族。爱情是会褪色的,但家族荣耀却是一个男人心里永恒的梦想。我死,不会影响林氏一族的发展,你仍然可以结识另外的女孩子,结婚生子,光耀门楣,余生其乐融融,不会失去一切……”
如今,林风面临的困境是,向前一步是深渊,向后一步却是海阔天空。关键在于,他会不会舍弃金若兰,任由她三天后失去生命。
“回家去吧。”金若兰说,“给自己一个后悔的机会,现在后悔,总胜过一辈子后悔。”
她打开门,两个人一起出来。
密室面壁的结果,他们都洞察自己的内心,分析利弊得失,无数次肯定、否定自己的想法,探寻解决问题的所有可能性。
这是林风人生的十字路口,向左走或者向右走,结局完全不同。
“等我消息。”他在走廊里拥抱金若兰,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从楼上到楼下,时间虽短,林风却想了很多。
他明白金若兰的意思,她不愿意林风过后后悔。
“我不后悔。”林风默默地告诉自己。
他是真正的男人,任何时候都能为自己的任何决定负责。一旦决定,就笔直向前,决不后悔。就像现在,他愿意为了金若兰做任何事,就是不想自己将来后悔。
为一个心爱的女人孤注一掷,是冒险,但更多的是不悔人生此行。
如果他不做,等于是放弃了金若兰。
从今以后,也许能遇见更好的,也许一生只是孤独一人。
他必须做出正确的决定,放弃或者挽救——“只有若兰活着,我的未来才有希望。”
在电梯里,他对着镜子中憔悴的自己,试着缓缓微笑,让自己的心境慢慢地放松下来。
压力太大,他的情绪都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只有自己排遣压力,才能挺直脊梁走出金鼎大厦。
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因为金若兰还等着自己大力拯救。
“若兰,等着我。”跨出电梯的刹那,他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走出金鼎大厦时,谦叔就等在台阶下面。
“林医生,我来接你。”谦叔说。
林风心里没有愤怒,只有悲凉。面壁让他想通了一切,既不对无用的人发火,也不发无用之火。
“谢谢谦叔,麻烦送我回家。”林风说。
驶向林家别墅的过程中,谦叔几次误闯了红灯,还有两次,险些与其它车辆发生刮擦。
林风注意到,谦叔的座位一侧、靴筒里、仪表盘上都放着手枪,而且保险栓已经打开,抓起来就能射击。
“谦叔,你想杀我?”林风问,“怕我找于树的麻烦,对吗?”
谦叔咬着牙,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林医生,不要动少爷和小少爷。老爷给你赔命,一命抵一命,足够了。”
林风微笑着摇头:“谦叔,你说到哪里去了?于树是我的朋友,我绝对不会动于家的人。你放心,我说到做到,无论地铁检修厂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会失去理智。”
认清了于大龙的大阴谋之后,林风内心毫无愤怒,只是觉得,自己因智慧低人一筹而落入陷阱,根本怨不得别人,只怪自己无能。
现在,他只想解决金若兰的事,绝不会节外生枝。
“林医生,如果你还想追加一条命,那么,我这条命,拿去——”谦叔拿起仪表盘上的手枪,放在林风膝盖上。
“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林风摇头。
“林医生,老爷做事不循常理,我也看不透。不过,他死了,我再送你一条命,双方两清,也就公平了。从此以后,林家是林家,于家是于家,再也没有恩怨纠缠,可以吗?”谦叔又问。
“这是谁的意思?”林风问。
“是……是少爷、小少爷的意思。”谦叔回答。
林风又摇头:“谦叔,你不会撒谎,还是说实话吧,究竟是谁的主意?”
谦叔闭口不答,目视前方,一心一意地开车。
林风想到了一个答案,但是不能百分之百确定。
他觉得,于大龙和甘明珠死了之后,于家唯一能独挑大梁的就只剩下郭宝鹃。所以,刚刚谦叔说的,实际就是郭宝鹃的意思。
林风的心里在滴血,他一直把郭宝鹃看作是自己的妹妹,全心全意为对方着想,风雨来了迎头冲上,就是为了让郭宝鹃可以完全放心。现在他得到了什么呢?一次出卖连着一次出卖,所有值得信任的人全都站到了对立面,防着他拔枪伤人。
这个答案,仿佛一把千斤重锤,狠狠地敲打在他胸膛上,不是一次,而是十几次、几百次反复敲着,直到让他毁灭为止。
“谦叔,这些话都是宝鹃让你说的,对不对?”林风问。
谦叔摇头:“不是,是少爷和小少爷的意思,他们让我传话我就传话,小少奶奶什么都没说,这是真的。”
“于树没有这种胆识,于伯伯也没有这种勇气。谦叔,你更不会做这样的决定。现在能够掌权的就只有宝鹃,我以前就很看好她的决断能力,现在由她坐上于家大龙头的位置,也是众望所归,证明我没有看错她。不过她看错了我,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你打电话告诉她吧,我永远不会再找于家的麻烦,而是祝愿他们能够从此过上快乐无忧的日子。”林风说。
谦叔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回过头来看了林风一眼,双手死死抓住方向盘。
“林医生,你是不是在说反话?”谦叔问。
林风摇头:“不是反话,而是真心话。参门登门讨债时,我做的所有决定就是保住宝鹃肚子里的胎儿,如今,她能坚强起来,认真谋划,解决江湖风雨,这让我非常欣慰。长期以来,我希望看到的就是这种局面,从此以后,于家就有希望了。”
谦叔越发紧张起来,双手不自觉地发力,车子在道路中央左右摇摆。逼得其它车子远远避开。
“林医生,你的情绪不正常,现在你就算是拔枪杀了我,我也不会奇怪。可是你现在如此平静,说话又这么讲道理,让我觉得你一定是疯了。”谦叔说。
“我没疯,只是看透了一切,试着解决问题,而不是困在自己的囚笼当中。你放心吧,事实说明一切,不会再有人为这件事付出生命代价了。”林风说。
谦叔苦笑起来:“可是这件事……我想来想去,老爷欠你太多,根本还都没法还。我虽然只是一个下人,不懂道理,不明真相,可是也有最基本的是非观念。于家这样对你,你却毫无愤怒,其中一定另有原因。”
林风再度摇头:“谦叔,这件事既然想不明白,就不要再想了,回去告诉宝鹃他们,别担心我,一切都会好的。”
车子进了林家别墅,林风下车,在车顶上拍了拍:“再见谦叔,回去告诉他们,好好生活,才对得起为他们牺牲的人。”
谦叔深受感动,眼中含泪,向着林风连连点头,然后缓缓地开车离去。
其实,如果只是为了泄愤,林风可以拔枪杀了谦叔,因为于大龙的一切行动计划都是谦叔执行的,包括把林风、金若兰、药菩萨引入地铁检修厂。杀他,于情于理,他也毫无话说。
“杀了他有用吗?既然参门的盟约无法避免,多死一个人有意义吗?”在车上,林风反复问过自己。
放弃击毙谦叔,对他来说太难了。
有好几次,他的手指不受控制,想去拿起那把枪,射穿谦叔的太阳穴。
最终,他还是放弃了,笑着放过谦叔,也等于是挺过了心中恶魔的诱惑。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这一次,他败给了参门,但却战胜了自己的心魔。
林怀远迎出来,步履艰难,但是情绪还不错。
“林风,你总算回来了,一夜之间,于家至少来了几百个电话,全都是打探你的消息。尤其是宝鹃,每隔五分钟一个电话,整夜都没睡。”林怀远说。
“他们没事,谦叔已经跟我说了,这一次,于家大胜。”林风说。
“那么参门全军覆没了?”林怀远问。
林风摇头:“于家和参门都胜利了,唯一失败的就是我们。”
他把这件事情的详细经过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不添加自己的任何偏见。
林怀远听了,脸上的笑容一丝都不剩,双手紧紧攥拳,一次又一次在膝盖上敲打着。
最后,林风说出了跟金若兰在密室里面壁的结果。他没有隐瞒自己的选择,为了金若兰,甘愿舍弃一切。
“林家玩了。”林怀远听完一切,缓缓地说了这四个字,“这就是大结局,于家全身而退,参门大获全胜,只有林家失去一切,断了脉络,大厦倾颓,连根拔起。这就是于大龙的阴谋,他向我们林家提供资助的时候,或许已经想到了未来的某一天,要把林家作为垫脚石。我只想到了自己,愿意用这条命回报给他,以此来保全林家。可是,他的布局实在太深了,横跨时间和空间,让我防不胜防。到了现在,他又用这场大阴谋把你和金小姐彻底套进去,让你们永远无法解脱。真的,这一次是我们林家的灭顶之灾,再也无法逃脱了。”林怀远无限悲哀地说。
“父亲,请不要怪我。”林风说。
“我怎么会怪你呢?都是因为我当年接受了于大龙的资助,度过了暂时的经济困难。却让林家陷入了更深的危机。”林怀远黯然说。
任何人都没有前后眼,如果林怀远预见到今日之变,绝对不会接受于家资助。
也就是说,于大龙的目光更长远,能够调度所有有用因素,为自己所用。
如果世界是一盘棋,那么于大龙是棋手,而林怀远等人则是棋子。
既然是棋子,那就难以摆脱被愚弄、被摆布、被舍弃的悲惨命运了。
现在,后悔已晚,只能拼力向前。
狭路相逢勇者胜——林风希望自己是勇者,无论面对外敌还是心魔,都能挺起胸膛,奋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