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医生，我感觉登布有很多话要对别人说，但是，必须选择正确的对象，我刚才反复问他，他都三缄其口。”纳兰说。

“我试试看，一定尽全力了解他的内心世界。”叶平说。

他这样说的时候，其实心里有很多顾忌，因为他知道，如果登布的智慧远远高于自己，那么在于心与心的交流知识，自己就会变成巨人脚下的蚂蚁，难免受到伤害，反过来的情况也是一样。

唯有双方智慧相等，才能够平等交谈，交换彼此内心的秘密，不会给任何人造成伤害。

在他看来，登布的智慧高于自己，所以才会有些犹豫。

“叶医生，刚刚登布说了，他会很小心地跟你交流，不会造成任何伤害。”纳兰说。

叶平的脸突然红了，因为他发现登布早就看穿了自己的顾虑，直接提出不会用智慧来逼迫自己。

“那好。”他说。

他走出门站在台阶上，登布继续向下走，一直到了右侧的花园中。

叶平跟过去，一言不发，看着登布。

空气中弥漫着花香，但是夜色浓重，不知道香气从哪里来。

叶平看不清登布的脸，但是明显地感觉到，自从把登布救回来之后，对方已经有了活下去的想法，所以很快就脱离了苦行僧的生涯，变成一个正常人，充分地吸收营养，调节自己的身体，让体内充满了活力。

“你活过来，这就是最大的幸福。”叶平说。

即使他明白对方听不懂这句话，仍然需要说出来。

“你要我寻找的那座大雪山并不存在。”叶平突然感觉到，登布的心发出了声音。

他集中精神，也用心声回答：“但是它是真实存在的，我的几个病人，都梦见了同样的场景，也就是大雪山、隧道和转盘，只能说，你没有感觉到它的存在，不能说，它不存在。”

登布哼了一声，不用张嘴回答，而是用心声继续交流：“我是万山之王，没有人敢怀疑我的权威性，只要地球上存在的山，无论大小高矮，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一睁眼就能看到群山在我眼前，我一闭眼，群山就在我的梦中。”

“如果你可以让我看看你的梦，那我就知道大雪山在哪里了。”叶平说。

他虽然没有这个把握，但是，不甘心被登布拒绝，只有到对方的梦里去看一看，才能最后放心。

“我的梦是一片大海，充满了暗礁和漩涡，你会后悔的。”登布用心声说。

叶平摇摇头：“我是一个心理学医生，永远都不害怕别人的心理世界，因为从在学校里开始，我们就有这种专门的训练课程，不管你的梦有多黑暗，多深重，我都能全身而退，不会受到半点伤害。”

“你这样说，就证明你根本不懂解梦，总是把梦看成是单纯的思想活动。实际上，梦不是虚无缥缈的，而是具有磅礴澎湃的力量，任何人轻视这个梦，都会深陷其中，最后失去魂魄，死无葬身之地。”登布说。

“我不相信。”叶平摇摇头。

现在，两个人已经进入了辩论的阶段，不再是探讨问题，而是有争论未来的成分存在。

叶平不相信，登布的梦能困住自己，但是登布的话却无比谨慎，每一个字都经过斟酌。

“我可以试一试，你也可以放胆让我试一试。”叶平说。

“你会死的。”登布说。

“如果能够看清你的梦，我死而无憾，但是你必须保证，你的梦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可以任由我进入，因为我这样冒险，就是为了找到那座大雪山。”叶平说。

为了陈思思，他可以不顾一切，甚至赔上自己的性命，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如果没有陈思思的存在，他一定会明哲保身，绝不轻易冒险。

“那好吧。”登布说。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叶平问。

“已经开始了。”登布淡淡地说。

他张开了双臂，像是要拥抱夜色中的花香，又像是即将对着光明神殿的方向，开始祈祷，双臂扬起，闭上眼睛，即将进入禅定的阶段。

叶平忽然觉得，登布已经消失在夜色当中，跟黑暗融为一体，从自己眼前失去了踪影。他向前迈了一步，陡然间，浑身一颤，已经跌入了一个神秘之境。

天地之间一片墨色，就在他脚下，一个巨大的黑色水潭正在翻滚，仿佛煮沸了一样。水是墨色的，仿佛抄起来就可以用毛笔书写。波浪之间，隐隐约约，无数怪物随着波涛一起翻滚，有些青面獠牙，有些虎头蛇尾。

叶平知道，这个水潭就是登布的梦。

其实世界上所有的修行者，闭关自守的时候，都是在跟内心的恐惧搏斗，一旦四周百分之百静下来，他的内心活动就变得异常活跃，而且种种复杂狰狞的事物层出不穷。

这个时候，得道的高僧能够镇定自若，面对各种从前没有见过的奇异生物。相反，那些没有定力的人，往往被自己吓住，仓皇逃出去，无法进行下一步的修炼。

正是基于这个原因，叶平才敢说自己不会受到噩梦的惊吓。

猛然间他发现，登布就在水潭的深处，只露出头顶，仿佛马上就要遭受灭顶之灾。

“我来救你。”叶平大声叫着。

“这是我的生命结局，不需要任何人救援，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你追寻的那个世界永不存在，无论是大雪山、隧道和转盘，还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全都是不可琢磨的，我是万山之王，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无所不懂，在这里只要是山的问题，都能够得到解答，如果你还不明白，就赶紧提问吧。”登布说。

他的嘴唇，跟水潭的水面持平，每次张口都要被迫喝下几大口黑水，情况非常危急。

“那好吧，如果陈思思等人做的梦，不在你的万山之内，那就会在万山之外，我想请问你，你是万山之王，第一万零一座山，又归谁管理？”叶平说。

“地球表面，并不存在一万多，或者是一万零一座山，所谓万山只不过是群山的统称，在我看来，没有一座山能逃得过万山之王的掌控。”登布说。

“我不信。”叶平摇头。

“那么你举个例子说，到底哪座山不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登布说。

叶平回答：“易经六十四卦当中，有一个谦卦，它的卦象是土上山下，也就是说，高山掩埋在土中，证明那些谦虚的人总是把锋芒隐藏在谦虚的表面之下，这里的山是不是就不在你的万山之王掌控范围之内？”

关于易经六十四卦，叶平已经研究了很长时间，最后得出结论，只有其中的谦卦才是最吉祥的，没有任何缺陷。

所以说，他的一生，就是追求一个谦字，唯有达到这种境界，人生才会圆满，刚才登布那么自负地说，地球上所有的山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叶平不以为然，最起码，土中之山就不是登布所能掌握的。

“你说的很有道理，那的确不是我能掌握的，但是，土中之山就像梦中之山，并非真实存在，而是思想境界中的一种符号，这一点你承认吗？”登布问。

叶平当然承认，其实这就是人类知识范畴的最大缺陷，除了那些真正存在的实体之山之外，还有很多比喻中的山，虽然经常在人类的语言中出现，却无法归纳起来，使之成为有形体的东西。

“你问的问题，已经问完了吗？”登布问。

叶平点点头，因为他知道，再问下去，登布也给不了他答案。

“那么我来问你一个问题。”登布说。

叶平点头，等着对方发问。

“你既然是一个心理学专家，也能够解梦，那么你告诉我，进入光明神殿之后，所做的每一个梦，是不是都指向一个可信的答案？”登布问。

叶平立刻摇头：“因为这是大多数人的困惑，不单单是一个人提出这样的问题。梦并不能代表什么，即使世界上存在真正的梦世界，也不可能跟现实发生任何关系，比如你我进入光明神殿之后做的每一个梦，无论它有多么可怕、多么神圣、多么光荣、多么幸运，都只是梦，我们不能信以为真，也不能把梦中的情景跟现实混淆起来。也就是说，无论进入不进入光明神殿，我们都要保持清醒，即使在梦中，也不能迷失方向，否则的话，从前所有的修行都会一笔勾销，什么都不存在了，我不知道你在修行中曾经经历过多么艰难的阶段，反正我是知道，只有保全自身，活着从光明神殿里出来，才能够继续过以后的日子。”

登布摇摇头：“我没有未来。”

叶平也摇摇头：“不对，你当然有未来，因为你的思想深处始终惦记着一个人，死不瞑目。”

登布惨淡地笑起来：“你说错了，那个人早就死了，不但死于我的心中，而且死于现实世界，形神俱灭，不复存在。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成为一个苦行僧，用痛苦来折磨自己，然后一直走向生命的尽头。”

关于那些痛苦的记忆，叶平非常了解登布的感受，因为作为一名心理学医生，他已经无数次听那些失恋者倾诉过。有些生离死别的故事催人泪下，让人肝肠寸断，即使是作为旁听者，他也相当难受，并且为此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人类的感情是最奇怪的，因为其它动物根本感受不到这些，尤其是爱情这种东西，根本琢磨不定，即使是最伟大的智者，也不能分清其中的对错。

所以说，当登布万念俱灰的时候，叶平只能默默地看着，无法给他丝毫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