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所里的灯一直开着，有好几次，叶平开始打瞌睡，手里的书也落在地上，但没有把陈思思惊醒。

看起来她真的太累了，因为几天几夜不睡觉的话，精神根本支撑不住。

到底怎样才能探索别人的梦境？任何一本书都没有给出答案，即使是心电图和脑电图，也只能反映一个人大致的情绪变化，或者愤怒，或者激动，或者萎靡，或者悲伤。作为医生，根本无法观察到更细致的层面。不能像阅读一篇文章那样，清楚地知道此刻病人的所思所想。

在医学院的时候，他听无数导师讲过自己的钻研经历。任何一名心理学专家，都渴望达到那种高度，但是终生都没有如愿。

黎明时分，叶平也睡了过去。当然，他每天晚上也会做梦，比如现在，他梦见了皑皑的雪山，目光所及，一片冰天雪地，望不见尽头。在这里要想找到陈思思她们说的那座大雪山，真的很难，等于是大海捞针一样。

“既然世界如此广阔，为什么三个人能够准确地在梦中进入大雪山下的隧道呢？难道在梦里，一个人就可以穿越时间和空间的隔阂，直接抵达目标吗？”叶平忍不住问自己。

在梦的世界里，人类无所不能，突破了一切物理极限，可以变化，可以飞翔，可以升天，可以入地……

猛然间，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叶平从睡梦中惊醒。

他跳起来，先看沙发上的陈思思。陈思思睡得很平静，表情十分安详，并没有被敲门声惊醒。

叶平跑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金太太。

“叶医生，你去看看我家的小美，她好像有点不对劲，睡得很沉，怎么叫都叫不醒。”金太太焦急地大叫。

她的脚上穿着拖鞋，竟然不是一双，一定是匆匆出门，穿错了。

“你等着，我去拿药箱，小美到底怎么了？”叶平赶紧跑回来，从桌上抓起药箱，随即出门。

金太太当然看见了沙发上躺着的陈思思，但这时候根本来不及谈论。

两人向右走，第一个街口之外，就是金太太的家。

“昨天晚上，她睡得很晚，房间里的灯都没关。今天早上我醒过来，看见她房间里的灯亮着就过去替她关灯，才发现她睡得特别沉，跟平时完全不一样。我叫了她足足五分钟，她都没醒，眼皮都没睁一下，就好像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一样。”金太太边走边说，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仿佛一个老旧的风箱。

“什么？她服用了安眠药？”叶平急了。

“我的意思是她好像吃了安眠药一样，睡的很死很沉，但是，我家里没有安眠药，一片都没有。”金太太说。

现在药品控制非常严格，要想买到安眠药，必须到医院里去，经过医生询问，才能开药方，到药房里购买。所以，做为一个中学生，小美要想拿到安眠药并不容易。

“或许只是太累了，你先不要急，过去看看再说。”叶平安慰金太太。

“我真是后悔，今天领她回来之后，不该对她大吼大叫，逼着她做作业。以前她就跟我说过，不想上学，只想着去找那个世外桃源。为了这件事，同学们都笑话她，甚至当面取笑她，所以她不愿意去学校。”金太太断断续续地说。

一个孩子一旦产生了厌学情绪，就会十分麻烦，很难扭转这种心理上的病症。

叶平觉得，小美心里有世外桃源那种美好的向往，未必会服用安眠药，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两个人进了金家，直奔小美的卧室。

小美萍躺在床上，盖着一床毛毯，表情很安详。

叶平放了心，任何一个服用了安眠药的人，都不会如此安静。

他先摸了摸小美的脉搏，跳动平稳，舒缓有力，根本没有服用了药物后的表现。

“你放心吧，她没有服用安眠药，只是太累了，睡得有点沉。”叶平说。

金太太半信半疑：“可是，我叫了她很久，她都没有醒，这太不正常了。”

叶平说：“放心吧，不会有任何问题的，先让她睡，等她睡醒了再说。”

金太太松了口气：“叶医生，麻烦你在这里守着她，如果出现什么变化，请你及时治疗。”

叶平点头，出了这样的事，就算金太太不说这句话，他也会留下来，一直到小美醒过来为止。

金太太搬了把椅子放在床前，请叶平坐下，然后到厨房里沏茶。

小美的卧室跟普通中学生差不了多少，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除此之外就没有其它家具了。

两边的墙上，贴着几张明星照片，都是最近两年活跃在电视屏幕上的英俊小生。

书桌上平摊着一个日记本，旁边放着钢笔。

叶平注意到，钢笔没有盖好笔帽，那种情形似乎是，小美写东西写累了，先把钢笔临时放下，躺在床上休息，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忘记了钢笔和日记本。

叶平是医生，谨守医生的道德，不可能随便去看病人的隐私日记。所以他走过去，想把日记本合起来。

眼神一瞥之间，他发现日记本的最后一行写着“黄道十二宫”五个字。

那个数字刺痛了叶平的眼睛，因为在三个人的梦境当中，看到那个转盘上共有十二个掌印。普通人看到十二这个数字，不是想到十二生肖，就是想到十二星座。既然小美写到了黄道十二宫，那么在她心里，就一定是把两个数字联系到了一起。

金太太端着茶杯走进来，放在书桌的一角。

“金太太，你看过小美的日记本吗？”叶平在日记本上轻轻拍了拍。

金太太点头：“我偷偷看过，上面记录的都是跟那个梦有关的东西，通篇胡说八道，全是小孩子的梦话。”

“要是方便的话，我能看一遍吗？”叶平问。

如果不是为了解开小美心里的疙瘩，他绝对不会提这种荒唐的要求。毕竟，就算是小孩子也有自己的隐私，不容侵犯。

“当然可以，只要能给她治病，这算不了什么。”金太太说。

取得了小美家长的同意，叶平先看最后一篇。

小美是这样写的：“如果永远凑不齐十二个人，那么世外桃源的门户永远不会打开。我很想知道，过去有没有人进入桃源，他们进去的方式，是不是也通过做梦？在梦里我能进入桃源的话，现实中我又在哪里？那个桃源真的在现实中存在吗？还是只有在梦中才能看到。世界上的未解之谜实在太多了，恐怕不是一本《十万个为什么》能够解释的？未来那么遥远，我总是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等不到了。十二个掌印，到底代表了什么呢？是不是传说中的黄道十二宫？每次看到转盘，我总是想到，十二个不同的人，一定来自十二个不同的地方，有着十二种不同的身份，仿佛方舟上的各种动物一样，为了创造新世界，只能通过甄选，挑选出最适合的人物，一起进入那里。如果我是被选中的，那么这种幸运，并非人人都有。我一定要努力，在黄道十二宫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黄道十二宫……”

最后一篇日记就在这里结束了，当然，日记并没有写完，因为钢笔还放在一边。只能证明小美太累了，写到一半就到床上去休息。

叶平知道，黄道十二宫到底代表的是什么，而且能够清晰地复述他们的历史。那个领域是天文学、宇宙学和神学的结合，体系庞大，气势恢宏，纵贯中西，横跨历史。

如果真的如小美所说，十二个掌印代表了十二宫，那么，她就有可能是十二星座之一。同样的，陈思思、黑熊也是一样。

十二这个数字，当然也可以用来表示其它方面的东西，比如十二生肖、十二时辰、十二月份等等，并不一定像小美所联想到的，代表黄道十二宫。

叶平翻阅日记，再次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内容。

日记的时间是在大概一年之前，小美是这样写的：“我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同学们，问他们有没有做过同样的梦，但是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不相信这个梦是真的，而是我信口胡编出来的。他们跑过来，一个按一个摸我的额头，问我是不是发烧说胡话了。其中一个还跑去告诉老师，老师说我是神经病。我当然不是神经病，只不过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这个梦里，我能走进世外桃源的美好世界，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既没有来自老师和同学的压力，也不会有妈妈的唠唠叨叨，大声呵斥。在那里，我就是我，独立自主，奋发向上，成为自己世界的主人，或许也可能成为世界的主人。在我看来，这个梦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未来的理想就是到达那里，开始新生活。为了这个目标，我愿意毕生去努力。”

单独看这篇日记，其实表达了一个中学生立志奋发的决心。但是，跟小美后来的思想联系起来，叶平就发现，这正是一切灾难的开始。

正是因为无数次重复这个梦，而没有在现实中，形成一点点进展，才让小美越来越焦虑，感觉自己无法改变现实，也无法抵达梦境，处在一种进退两难的困惑之中。

像金太太那样的人，肯定没有耐心听小美诉说自己的心事，于是，这种困惑积压在心里，越来越多，越来越沉重，让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负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