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思桐捧着一束兰花进屋时,元芷已经洗漱完靠在床头看书了,山区信号差,手机在这里完全成了一个摆设。
“哟,季老师回来了。”元芷懒懒地从被窝里钻出一点,“和苏医生干嘛去了,急急忙忙的饭也没吃,大婶给你留着温在灶上呢。”
山区的食物,除了偶尔下山买一些外,大多是自己种的,而这里住的大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经济拮据,一年到头来外出买东西的次数可想而知。从他们到这里开始,每顿的餐饭虽然简单,但是三菜一汤对于这里的人大概算是丰盛了,为他们做的每顿饭菜,有多来之不易,季思桐心里清楚。
听到元芷说大婶还给她温着晚饭,季思桐便觉得过意不去,“刚刚吃了点面包,不是很饿,我去把灶里的火熄了,菜留着我们明天吃吧。”
“真的不饿吗?”
季思桐笑着摇头,“不饿,我先去熄火。”
“你知道怎么熄吗?”
“我又不是第一次支教了。”
“难说,以前又不是冬天来,等会,我穿个衣服陪你去,黑灯瞎火的,别待会磕着碰着吓到大婶。”
元芷艰难地从被窝里出来,从窗缝里透进来的冷风让她一阵哆嗦,立马套上大衣,紧紧挽着季思桐出去。
两人在厨房里捣鼓了一阵,把火熄灭后将饭菜严严实实盖好,摸着黑又回到房间,看见彼此脸上不知道怎么沾上去的灰,齐齐捂着嘴笑出来。
“哎,那兰花苏医生送给你的?”元芷抽了张湿巾帮她擦脸,季思桐也抽了一张帮她擦。
“不是,是王婶儿媳妇送的。”
“苏医生给她看病?”
“嗯。”
“那带你去干嘛?”
想起何皓的那番说辞,季思桐笑出来,把刚刚在王婶家发生的事告诉她,元芷啧啧出声,“我觉得何皓不是让你去开导王婶儿媳妇的,是让你去怼王婶的哈哈哈哈。”
季思桐顿时黑了脸,她那么尊老爱幼的人,怎么可能怼长辈,虽然王婶的言行是让她觉得不舒服。
元芷收住笑,一秒变得正经,“别说山区了,现在就是城市都有不少地方有这种重男轻女的思想,这种从以前就固化的东西不是你我就能轻易改变的。再说了,不是所有人都像你家一样,那么想要女孩。”
“我也清楚,但是看她辛辛苦苦怀着孩子,丈夫不在身边,婆婆又是那种态度,哪个女人会不心寒,你是没看到,孩子快四个月了,她还瘦的跟什么似的。”季思桐心神不宁地摆弄着兰花。
“但至少有你啊,自己婆婆冷言冷语,可是被你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关心着,我相信再寒的心也会有几分回暖。”
“老元......”
元芷没回到自己床上,反而滑进季思桐的被窝,还拉着她一起半躺着,两人都沉默了许久,直到湿冷的被窝传来一丝暖意,元芷才缓缓开口:“思桐,你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我一直坚持支教吗?”
季思桐知道,但也知道一个原因,原因背后的东西,她和元芷都很默契,一个没问,一个没说。
“知道,为了找你父亲。”
元芷笑出来,斜眼看她,“哎季思桐,你实话说是不是在心里偷偷笑我呢?”
“笑你什么?”
“笑我找的这个理由扯淡啊。”
季思桐把被子拉高了些,盖住两人的肩膀,“没有。”
“我勉强相信,不过就算你不这么觉得,这么多年下来,我自己都觉得扯了。”她深深舒了口气,“找到的机会有多渺茫不是吗,说不定他都已经不在......”
季思桐从被子里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别瞎说,良善之人必有万福。”
元芷拿开她的手,紧紧攥在自己手里,眼睛平望着屋顶,再一次问出当年她问季思桐的问题,“思桐,你为什么想去支教?”
思桐,你为什么想去支教?
当年的季思桐是怎么回答她来着?
那是她们上大学的第一年,暑假的支教活动她们专业报名的只有她们两个,那时她们还不熟,只是见面点个头的交情,后来每次的支教活动申请表上,总会有季思桐和元芷两个名字。
在一次去贵州一个山村的支教活动,那时正值炎热的盛夏,晚上十一二点,天气燥热得睡不着,屋外树上从蝉鸣声从早上一直响到晚上。她们暂住的那户人家,屋顶上有个架空层,一个多月里,她们两个一睡不着就爬上去看星星。也不知道是不是山区远离喧嚣的缘故,头顶的云层都格外清透,星星也格外耀眼。
并肩躺在铺好的竹席上,元芷问季思桐,“思桐,你为什么想来支教?”
在跌落的星光里,元芷看见她脸上的笑,那么明艳动人,季思桐双手枕在后脑勺下,缓缓开口:“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是大概十岁的时候,那时我爷爷还没退休,暑假里他跟学校团队一起到山区调研,那次因为我爸妈工作不在家,没人带我,我爷爷只好把我一起带去了。我从出生开始,就被家里照顾得很好,那段在山区的日子,是我从未过过的,那时候我不懂事了,刚去的时候闹了好几天。”
说到这里,季思桐想起当年大哭着要回家的场景,忍不住笑出来,“后来我遇到一个大我几岁的女孩子,她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对我说的一句话,她说:‘我曾经偷偷跑下山,进过城,去了一家书店,在那里看了一本书,一个下午,我只看了一半不到,因为太多字我不认识了,但我永远记得,书页上有人写上去的一句话,借着你的光,看到了从未看到过的世界,那个时候我还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这几年我琢磨下来,大概是这样:现在的我,喜欢读书,渴望读书,可是因为穷,因为身在大山,我没办法实现,那么等有一天,我离开大山了,有钱了,那我一定会开一家书店,摆满各种各样的书,就开在山脚下,让山里的孩子免费看。我不识字看不懂没关系,但是我想让他们借着这间书店,借着这道光,看一看从未看到过的世界。’”
那时年少,在她说出这段话时季思桐并不懂她想表达的东西,如今回想起来,话里渴望而不可得的悲凉,坚毅的决心,和尚存的希望,复杂的情感全都涌现在她眼前,“这几年回想起来,真的越发觉得,凭什么他们深处山区,这个地理因素就必须成为他们草草度过一生的原因,是,我知道,也有人凭着自己的努力走出去,可这样的人,寥寥无几。没有外来的帮助,没有外界的支持,他们怎么走出去呢?所以我想帮他们,我知道一年就一两个月的时间没办法改变太多,但总比不做好。我是个俗人,也没那么无私,没办法做到抛弃一切驻守在这里,我只能尽我所能,帮一个,是一个。”
于是一晃,从大学四年,到读完研究生三年,再到她现在工作,已经是七八个年头了。
窗户被风吹得阵阵作响,已经是深夜了,明天还要早起,被窝里的两人却睡意全无。
“那时候你说你是个俗人,没办法做到抛弃一切去守护他们,我也是,但我认识一个人,他可以,如果不是因为家庭羁绊住他,我想他早就做好一辈子坚守在大山的准备了,他姓元,我父亲。”最后我父亲三个字,元芷说得格外慢,她已经很久没喊出这两个字了。
“你知道白芷吗,伞形科当归属的植物,具有多种药用价值,芷字,百度百科给的解释是字从艹,从止,止亦声,‘艹’与‘止’联合起来表示‘香味令人止步的草’,特指白芷。其实我并不理解为什么他会给我起这么个名字,直到后来,他毅然决然抛下我和我妈,独自去了山区,一走就是二十几年,我才渐渐理解。香味令人止步的草,说的不就是他自己吗,他不在我身边,却还要用这种方式我记住他,你看,他多自私啊。”
“老元......”季思桐低低喊了她一声,藏在被子里的手却紧紧握住她的手。
“他是老师,一年到头除了在学校教书,寒暑假都是全国山区各地跑,家里人为了让他早点定下来不要到处跑,安排了他和我妈相亲,两个情感淡薄的人结合在一起,只会变得更加淡薄。结婚后他还是四处跑,完全不顾我妈的感受,后来我妈怀了我,他在身边陪了一年,我出生后他就又开始跑。我四岁那年,我妈爆发了,她给他下了死令,家庭和他的宏图伟志,只能选一个,他毫不犹豫选择了离婚,转身就走。之后的二十年,我只见过他三次,上一次见到他,是我升初三,好快,十年过去了。”
“上大学后,我想去看看他穷尽一生在守护的地方究竟长什么样,他守护的究竟是一群什么样的人,或许幸运的话还能找到他,我就着这么一个念想,又走了快十年,没找到他,但渐渐的我能理解为什么他会这么爱这些地方,可是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他守护了那么多个地方,那么多人,守护他们从孩童走向成人,却从未守护过我,守护过我们的家。
元芷翻身将头搁在季思桐颈项处,很快,她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自她的锁骨流下来,浸入衣衫。
寂静的夜里,只有两道浅浅的呼吸声和一道在努力压低的抽泣声,季思桐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不用出声安慰也无需安慰,陪着她就好。
这个世上总有许多让人无法理解的偏执,如沐可死守不爱她的程澈,元芷爸爸放弃一切守护山区,而这种偏执,皆源自他们心底不为人知的爱。
她能理解,却无法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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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的花语:执着与坚毅,还有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