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大门外,阳光把桐地晒得艳丽多姿,远处的巴河在丰盈的流淌中,显得安静而祥和。竹木都绿得腻人,花草也美得无语,唯有一只不知名的昆虫,在万兰英慌乱的脚步下吟唱不止。
“我还是多留一个心眼为好。”
未敢放下心来的万兰英,她顿时心生一计,故意摆出大步远走的声势,然后悄悄地猫着腰回到窗边上,张眼朝屋内望去。
“我们还继续吗?”
经过一番折腾的秋临,脸上挂满了迷惘,她怔怔地望住胡宝,开口问出一句。
“还怎么继续?你都跳回地上站半天了,一个想死的人,会是这样的吗?不过,我真的也没有怪你,人有时真的很悲哀,连寻死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氛围。”
胡宝叹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身旁的长登上。
“真心寻死的人,哪里会有这样多废话!人生在世,求生不易,求死绝对不难。”
一颗沉重的石头,终于顺畅地落到地上。随着万兰英在心中默默地笑出一句,她的心情开始舒展起来,她的脸上也掠过一阵欣慰。她转过身,迎着热情奔放的艳阳,大步地离开香兰的家门。
尽管由于担心江声而堆积在眼前的恐慌,仍是不知死活,但此时的万兰英,已真切地感受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带来的全新快感。这一种快感,也是一种成就感,让久压在她心底的一堆源自于纷繁尘世的苦闷,开始自然而然地宣泄得无影无踪。
“村中的狗叫得这么厉害,说不定那些人真的来了。可是,就算是他们来了,那又能怎么样?朗朗乾坤,天日昭昭,难道他们还真敢拉江声去枪毙不成?我现在关心的事情,除了家中的鸡鸭,还有小左昨晚换洗出来的裤子。那一条裤子,膝盖处已被磨破,今晚我该给他补补了。”
心情的豁然开朗,且由豁然开朗所激发出来的无比愉悦,在一时之间也让万兰英的底气坚挺了起来。
万兰英从自己的少女时代一直到现在,她每日的生活几乎都是沿着同一道轨迹匍匐向前。壮阔的农村,永远有其独特且相对狭小的生活方式,人们不管是贫是富,或是喜是忧,他们始终都是秉持一种难以改变的命运境况。这便是,人只是活着,能做的事情很多,能做的事情也很少。
她的行径,不是一个人的孤单,而是一代人的表演。她只是顺着千千万万的农村妇女在祖祖辈辈的谆谆教导中延展而开,然后,自然而然地想到生活所迫使她需要倾心关注的真实本质。
“兰英,你别回去,快跟我来。”
万兰英听出这是江李氏的声音,她急忙转身望去,就在这时,火烧火燎的江李氏早已伸手拉住她的胳膊。
“伯母,出什么事了?”
万兰英大惊而问。
“你可能不知道,刚才来一伙人已把江声围起来。你伯父一看势头不对,赶紧让我去把小左藏起来,可是我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他的人影,所以我赶来这里找你。看来,这一次真的是大祸临头了。”
江李氏扑通而纷乱的心,似乎已跳到嗓子眼上。原本一句简短的话语,竟然在路过她抖颤的喉咙之时,显得如此的生涩而零碎。
“小左去哪里?”
万兰英怔怔地问一句。
“我也想知道。”
江李氏不由分说地拉着万兰英朝江家大宅院走去。
“小左会不会是被他们捉走了?不行,我要赶回家看看。”
一时失神的万兰英,不禁开始喃喃自语起来。江李氏见她原本惊慌的脸上早已慢慢地涌起一阵无名的果敢与坚毅,她也只好无奈地放开双手,任由万兰英从自己的眼前撒腿飞奔而去。
时近中午的桐地,气温慢慢地升起来,鸣蝉从夏日的青翠中迸发出强烈的表演欲望。它们潜伏在高低不一的枝梢上,用一阵接一阵的歌声,把围堵在江声门前的一众村民惊吓得踉踉跄跄。
“你坏事做尽,居心叵测,还想负隅抵抗?”
万兰英刚刚回到屋后,忽然耳边传来一句稚嫩而文绉绉的怒喝声。于是,她慌忙加快脚步,顺着斜斜的山坡,一路小跑回去。
“坏了!这么多人把江声围起来,这次江声真是插翅难飞了。”
万兰英一看门前围着一堆人,其间掺杂着不少陌生而高傲的面孔。她的心不禁“咯噔”一声,眼前也感到一阵眩晕。
“江声在当地声望良好,他们为什么要对江声下手?”
“你问我,那我去问谁?”
有村民也在人群中小声地嘀咕起来。
“不要出去。”
万兰英刚想挤出人群,前去看看早已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的江声。忽然,人群中有人伸手拉住万兰英。
“大伯,是你?”
万兰英抬头怔怔地问出一句。
“我们先看看情况。”
江廷光布满皱纹的脸上,不时地淌下汗水。人若是到达这一种年纪,基本上什么风浪也早已阅尽,纵使原本生性胆怯怕事,也能让他从之前无数次的人生锤炼中,找到些许足以让自己镇静如常的心里暗示。
“大伯,我不是担心江声会被他们捉走,而是担心江声一时冲动,会闯出更大的祸事。江声的性格你是了解的,他何时肯忍受这样的委屈?”
万兰英垫高脚跟,焦急地道出一句。
“不管怎么说,我们绝对不能一窝蜂地涌出去,否则,万一对方采取什么强硬措施,我们到时可真的是求救无门。”
江廷光不由分说地拦住万兰英。
这时,一个长得黑黝黝的年轻人,他跳到一段干枯的树桩上,开口喊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之前做过什么坏事,现在将要实施什么惊天计划,都逃不过我们眼前的朗朗乾坤。”
“这位同学,我想问一句,群众的眼睛什么时候雪亮过?”
江声显得异常冷静,他的脸上始终挂满笑容。他如同是在跟书塾先生做学问交流似的,言语之间充满态度,但又不失彼此之间应有的礼貌。
“一个国民党的逃兵,还敢污蔑我们伟大的劳苦大众?”
年轻人气呼呼地质问道。
“我只想说,如果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何时能容忍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而只会肆意发挥上级意思的家伙存在。”
江声笑起来。
“你不必诡辩,你先回答我的问话,你是不是在国民党的军队中待过几年?”
年轻人气急败坏地厉声喝道。
“是又怎样?”
江声问道。
“那你就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年轻人如获至宝似的,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威风凛凛地指向江声。
面对此情此景,江声不禁咧开嘴大笑起来:“你就是一个跳梁小丑,我都不忍心打断你的表演。”
围在四周的村民看见江声镇静如常,听到他软硬适宜的言语,也不禁慢慢地放宽心怀,跟随江声的笑声,开始静静地乐呵起来。
“大好河山,哪能容得下你一个国民党逃兵的放肆!”
“去你的!”
老羞成怒的年轻人,他正准备重整思绪,对江声再作一番笔诛口伐,谁知道江声早已从外表的平静中冒出一股凶猛的无名火。只见江声怒骂罢一声,忽然飞起一脚,把年轻人活活地踹出两米远。
此番毫无征兆的变故,不禁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呆如木鸡。接下来的场面,就如同一锅刚刚煮沸的热粥,其间各种声音、动作和滋味都有。
在慌乱过一阵之后,地上早已躺满十来八个年轻人,而江声如旧站在人群中,如同一只咆哮的狮子。
正当人们不知这一幕戏该如何收场之时,人群挤进三个陌生人。其中一个中年人高声叫道:“都别动手,我有话要说。”
刚才被江声一脚踹翻的年轻人,一看救星来到,他连忙跑过来,咬牙切齿地道出一句:“主任,你要主持公道!”
江声抬眼看一下中年人,笑道:“你想帮他出头?”
中年人开口道:“江声,你别误会。有一个叫江小左的年轻人已找到我的叔叔,我的叔叔已出面担保你,他让即时赶来把情况跟大家说明。”
“你的叔叔是谁?”
“冯浩然。”
“那你是谁?”
“瞎了你的眼睛,这一位就是我们县革委会副主任冯秋雨。”年轻人跳出来道出一句。
冯秋雨用推开他,大步上前拉住江声的手,道:“江声,委屈你了!这么多年来,你为国家与为民族所做的事情,我叔叔都已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我真的为你感到骄傲。你真不愧是一名经得起考验的汉子!”
“过去的,都别说了。你快把这些乳臭未干的年轻人带回去吧,有你这一番话,我也感到欣慰了。”
江声道罢,两行滚烫的热泪,纷然坠落在夏日的风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