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晚上，一轮弯弯的月亮奋力冲破东山和树端的封锁，冉冉地升到空中。夏季的月，由于缺乏几分清冷，导致月色在蒸笼似的闷热中显得格外浑浊。
这时，村道上走来一群村民，他们有说有笑，把鸣蝉吟唱过后的天地重新填充得饱满起来。坐在门前乘凉的江声，他身穿短裤，打着赤膊，身体壮实的轮廓在夜幕的浸泡下奔涌而开。对于已然从村道上扑面而来的喧嚣，他始终充耳不闻，只顾轻轻地摇动的蒲扇，把眼前微弱的南风梳理成一道长长的惆怅。
“小左还没回来？”
在屋旁的冲凉房中，原本喧哗不止的水声忽然停歇下来。已沐浴完毕的万兰英，她站在一块青石板上，用刚刚拧干的毛巾开始擦拭身体。
这是一间低矮而孤立的冲凉房，此时的它正被滚滚如潮的夜幕包裹得严严密密。多亏冲凉房的窗台上那一盏残旧的煤油灯，它在蒸腾的雾气中适时而顽强地发出一道光芒。这一道光芒虽然黯淡，但却足以把万兰英浑身上下的水珠，照耀得宛如天上斑斓的星月。
“阿妈，你一说曹操，曹操就到。”
生性机灵的江小左，闻听到万兰英的话语，于是他赶紧加快脚步，笑咧咧地出现在家门口。
“晚饭都还未吃，游水能游饱吗？”
万兰英从冲凉房中推门而出，她手端水盆，一下子便从黯淡的灯光中融化到夜幕的墨色里。她抬头望住江小左，忍不住开口责怪一句。在她这一句语气轻柔的责怪中，徐来的南风也能轻易地嗅出其间的爱怜。
“游水容易使人肚饿，吃完晚饭再去游水，这该是一件多浪费的事情。”
江小左应道。
“你的歪理倒不少。”
万兰英忍不住笑出声来。
“怎么会是歪理，阿爸不是也默认我的观点吗？”
江小左用眼睛扫一下江声。
“你的阿爸有心事，你快回来吃饭，别打扰他。”
万兰英了解江声的脾性，每当遇到烦心的事情，他都会静静地端坐在木板凳上，任由周边的景致或者人事在纷繁流转，他也依旧不为所动。
闷热的夏夜，终于在蚊虫的飞舞之下开始深邃起来，连天上那一弯瘦巴巴的月亮，也开始躲在乌云的背后悄悄地打盹。
“该睡了，别翻来覆去的，你明日还要早起。”
万兰英坐在床上，一边用蒲扇驱赶蚊子，一边伸手放下床檐上的纱帐。
“我是在想，冯浩然书记是否还活在世上？”
江声躺在床上，一边摇动蒲扇，一边开口应道。
“你想指望他？”
万兰英问道。
“指不指望是一回事，毕竟我与他曾有过一些老交情，所以时间一久，难免会让人生出想念。”
江声应道。
“我觉得，你还是忘了他吧。你又不是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只有在平起平坐的情况下，才有可能有交情可言。可惜如今，他早已飞黄腾达，或者早已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他怎么还会记得你？”
万兰英叹出一口气。
“怎么会？”
江声大为不满地应出一句。
“怎么不会？”
万兰英反问道。
“按你的说法，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纯粹的交情。所谓的交情，只是我们心中一份不忍割舍的一厢情愿，只是一堆仅供世人相互利用和相互践踏的虚情假意。对吗？”
江声借助煤油灯散发出来的淡淡光斑，然后让视线穿透浑浊的夜幕，将一地饱含疑惑的眼神全部倾斜在万兰英的身上。
“话吧，也不至于要这样说。回到你和冯浩然书记两人的交情上，随着他的地位在一年年地做大做强，他需要面对的人与事便会在一月月地增加，直至现实开始在无声无息中迫使你们之间的距离在一天天地拉远，直到交情淡薄。这是人之常情，也是现实所致，怪不得别人。”
万兰英的侃侃而谈，不禁引起江声对她的刮目相看。
“你的这个见解，确实有高度！”
“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有什么见解可言。想当初，我的阿爸还在世之时，常会给我们兄弟姐妹几个讲一些做人的道理。当时，我对他的话还不以为然，总是觉得他在唠唠叨叨，不过如今细想起来，才发现他的话原来句句在理。”
“人越长大，才能越懂生活与人生的苦乐。”
“不说了，我们睡吧，明日你还要早起。”
万兰英侧过身，鼓起腮帮，一口气吹灭放在窗台上的煤油灯。她的这一口气，也把桐地的夏夜吹向了深邃。
“兰英，你别说话，外面有人。”
“不会吧？”
原本睡意渐浓的江声，忽然察觉到窗外掠过一条人影。这一扇窗是位于房屋的东面，在平日里，窗外除却一座低矮的山包与一片葱郁的树木，其他的连一条路都没有。
于是，江声从床上一跃而起，机警地朝门外摸去。而受到惊吓的万兰英，身不由己地蜷缩在床上，此时在她脑海中不断播放的，尽是江声刚才那一句低沉而有力的话语。
待江声扑到屋外，他发现在这一扇窗的四周，除却一抹朦胧其余的什么都没有。他走到窗前，抬手敲几下窗棂，心有不甘地道出一句：“给他跑掉了。”
“你确定刚才真的有人来过？”
“确定。”
“会不会是闹鬼？我今日晌午刚好跟香兰去林苗镇问花，没想到才到午夜就遇上这一种怪事。”
“你别疑神疑鬼的，我敢保证刚才那个人的身影，我一定很熟悉。只是，我们桐地的人口众多，那个人究竟是谁，我暂时倒是没有主意。”
江声道罢一句，转身朝家中走去。
此时，万兰英早已将房中的煤油灯点亮，然后她默默地坐在床沿上等待江声的回来。在江声进房的一瞬间，闻讯赶来的江小左也已尾随而至。
“阿爸，是不是香兰？”
江小左急冲冲地问道。
“你问得莫名其妙的，怎么会怀疑是她？”
江声大惑不解地望住他。
“村中有人说，香兰这一年来经常在夜里出门走动，我猜肯定是她。”
江小左应道。
“猜？不过，我觉得胡山彪倒是最有可能。近些日子，他的腿伤已有好转，昨天我还看见他在村口游荡。这家伙，好事不肯做一件，坏事却做得乐此不疲。兰英，你明日去找香兰打听一下，看胡山彪今夜是否出过门。”
江声道罢，示意江小左回房睡觉。江小左一走，桐地的夏夜已彻底走向万籁寂静，静得连树梢上野鸟的呼吸声，似乎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次日的晌午时分，天青无风，青翠的大地在蒸笼似的午后中渐渐地垂下高贵的头颅。江声坐在门前的大树下乘凉，他手中的蒲扇刚刚摇动，远处的村道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狗吠声。
“在这样的大白天里，怎么搞得跟闹鬼似的！”
江声懊恼地骂出一句。
“快跑，他们在抓人！”
村中有人惊慌地跟随几条黑乎乎的土狗，在到处乱窜。
“真来了？”
江声强大的内心，也忍不住咯噔一声。
他觉得，好事往往多磨，常常欲来不来地悬吊在人们极度焦渴的嗓门眼上。而坏事却总是奔涌如河，扬起纵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情与薄情寡义，让人们想抵挡都抵挡不过。
“不好！”
江声似乎想到什么，他急忙跑回家中，对万兰英耳语两句，然后又来到门前的大树下坐好，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时的万兰英，早已撒开脚步朝屋后跑去。她刚刚推开香兰的家门，眼前惊悚的一幕差点吓掉她的两颗眼珠。只见胡宝与秋临两人的脸上挂满泪痕，他们手中各抓一根从屋顶横梁上垂下的麻绳，双双站在一张残旧的长凳上。
“你们在干什么？”
幡然醒悟过来的万兰英，她的声音颤抖得如同台风过境时的竹木哀鸣。然而，时间容不得她去作进一步的思考与害怕，于是她义无反顾地朝胡宝与秋临扑过去。
“伯母，你别过来！我们这样死去，兴许还能痛快一点。否则，被他们抓走，最终也是难逃一死。”
胡宝痛哭流泪地挣扎起来，欲图挣脱万兰英的解救。
“你们先下来，我们一起想办法。我相信，天一定不会塌下来。”
万兰英高声喊道。
“伯母，你别开导我了！你和伯父昨晚的聊天，我都已听得真真切切。连立过大功的伯父都无法指望上政府的帮助，宵小如我们的这些人，哪里还会有出路？”
胡宝哭道。
“我终于已明白，原来昨晚是你在我的窗外偷听。不过我想告诉你，人生之路都是充满曲折的，选择逃避一定不能让你的灵魂得到宽恕。如今，你醒目一点赶紧给我滚下来，我还没找你算清昨晚这一笔账！”
万兰英气呼呼地骂出一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