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廷源嘴中的香世杰,是沙岗村人士。
沙岗村与桐地隔河而望,村子因沙多而得名,十几户人家世代居住在一道山带上。每当遇到旱年,村中水井干涸,村民们只好来到巴河中挖坑取水。每日晨昏,他们络绎而来,挑起水桶穿越田陌,在些许零碎的言语声中,活跃在平凡而苍茫的劳碌里。
香家生有四子,起名英雄豪杰,是村中的大户。自民国初年起,香世杰患上麻风病,村民们开始对香家避而远之。香世杰的妻子香吴氏年逾三十,撩人的青春正如田间的花草,一地春意盎然。生活在轻描淡写中突现变故,使得香吴氏终日愁眉难展。
一个夏日的晚上,江廷源和江王氏在房中闲聊。
“有时想想,胡中扬挺威武的,香世杰的东西他都敢用。”
“关于他们的风言风语,由来已久,这事还有谁不知!”
“阿爸说,宁可去找风尘女,也千万别动麻风婆。”
江廷源哈哈大笑。
第二天,香吴氏甩起大辫子来到巴河中。三五只飞鸟萦绕在她曼妙的身影中,飞成一段动人的景致。
忽然,江声像发疯一样从家中跑出来,一口气爬上河堤。
“你的花篮日日香,我的长情如月亮。夏来三日三更雨,你在窗台看明月,我在山前等花香。”
他高声唱起来。
“有才啊!”
在远处听到歌声的江廷源,不禁竖起一个大拇指。
香吴氏的脸上迅速地掠过一阵绯红,她匆匆地挑起水桶消失在青翠的田陌之间。
江声如同打过一场胜战,从河堤上吹起口哨得意而回。
“那一段山歌,是你编的吗?”
江廷源向江声投来一束无比崇拜的目光。
“是阿公刚才教我的,他说要取笑一下香吴氏和胡中扬。”
江声咧嘴而笑。
时日如轮,季节只需更换掉两套衣裳,冬天已悄然而至。
这天夜里,沙岗村的香家灯明未熄,光斑不时地漏出陈旧的窗格。
年约四十岁的香世雄和香世豪坐在堂屋的木凳上,他们一身庄稼汉的装束,埋头静静地抽起水烟筒。乌黑的烟丝在星星点点的火光中,瞬间化为一团袅绕飘散的烟雾。
时间又过去许久,北风已开始打盹,村中到处静悄悄。
“大哥怎么还不回来?”
“再等等看,在这年终岁末,可能缺货。”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木板车的咯吱声,堂屋中的两个庄稼汉快步跑出来。
“棺材拉回来了?”
香世英没有搭理他们,只用舌头舔一把肥厚的嘴唇,长叹一声。
“苍天无眼啊!”
时过子时,夜幕深得让人窒息。
他们抬起棺材,往村边动身走去。在一处水塘边上有一间草房,草房是用几根木桩支底,离地有六尺。他们停好棺材,沿着高低有序的木桩爬上去,伸手捉住一个男人拖出来。
“你们干什么!”
这个男人突然从梦中惊醒。
他大叫未罢,脑门已重重地砸在木桩上,血溅一地。香世英赶紧让香世雄和香世豪把他摁进棺材中,同时倒进一筐石灰粉。
香世英大步赶来,压住棺材盖,抡起铁锤将之封死。
他们抬起棺材,在夜幕中穿过田野与河流,一路来到凤凰坡。凤凰坡位于桐地后山之南,是一座形如凤凰的小山包。
“大家都说,这里是一处风水宝地。”
香世雄气喘吁吁地道。
“埋一个麻风病人,都敢用风水地?不怕吗?”
香世豪赶紧插一句。
“你胡扯什么?能说人话吗!”
香世英跳起来。
“我们活埋了世杰,恐怕江建龙在日后,会说闲话。”
他又重重地叹出一口气。
这时,北风累垮了,如同眼前无奈的时代和浅薄的人情一样,一切的坚强都已瘫软在凄美的夜色中。
香世英突然想起香世豪的话语,不由得心生恐惧,赶紧把棺材调过来,首尾倒置地埋进浑沉而无言的黄土中。
第二天早上,此事在桐地闹得沸沸扬扬。
尽管冬阳穿过古桑树的枝叶,散落在人们的身上,然而阳光仍无法抵抗发酵在他们心中的寒冷。
“香家的所作所为,连猪狗都做不出来。”
“我想到此事,心中不觉打起寒颤。”
“世事无常,人在做天在看。”
江建龙也是一声叹息。
时过一年,香家开始陆续地起病死人。等时间再往前走过三年,香家的子嗣几乎已被神秘的厄运,抹灭在地平线上。
到这一年,江声已年满十六岁。
他开始跟随大伯和五叔外出跑生意,每天百十斤的担子压在肩上却从不言苦。每当江廷光和江廷源在途中抽烟,他都会凑过来,拿起水烟筒猛抽几口。
江廷光生来少言,江廷源却向来多语。江声的横空出道,让江廷源找回往日的天性。他们每天说笑不停,从童年说到昨天,从江家的祖训说到香吴氏。
暮春一个黄昏,清风吹来夜幕,桐地的天空中星月如雨。
年近七旬的江建龙走出房门,来到大宅院的廊道上掌灯。两块陈年的火石,在他的手中咯咯作响。
突然,他用手扶住墙壁,慢慢地瘫倒在地上。
“阿爸!你哪里不舒服?”
江廷汉和江廷奎正好从田里收工回来,他们大惊失色地奔来。
“人生在一页页地翻去,生老病死总是在所难免。”
已被抬进房中的江建龙,慢慢地睁开眼睛。
江周氏一步上前,挽起江建龙的手掌道:“迈过这一道坎,前面就宽敞了。”
“儿女未更事,儿孙未长成。我多留恋啊,真想再为你们多撑几年。廷汉,廷奎,送我到堂屋吧。”
江建龙的眼中渗出泪水,开始喃喃自语。
江周氏闻言泪流满面,她匆匆地起身出门,旋即又赶回堂屋来见江建龙。
按粤西的风俗,人之将死需远离床榻,然后男居左女居右地卧厅而终。江建龙早已不能言语,他躺在席地而铺的被褥上,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儿,满地都是纯洁与安静。
“建龙,廷光和廷源去海边还未回,我已叫人去传话。你要等等他们!”
江周氏静静地道。
时近半夜,江廷光和江廷源终于赶到家。他们匍匐于地,长啸不止。
“儿子们都已回齐,如果辛苦,你就走吧!”
江周氏道出一声。
江建龙闻言,两眼一垂溘然长逝。江周氏扬起悲伤的脸庞,她的眼眶中正静静地绽出一片泪花。
“申时大吉,起棺出山,大家静候。”
第二天,道士的一声吆喝,让桐地的花木都披满悲伤。
江建龙在桐地一带德高望重,吉时一到,周边的村民都自发前来送葬。一行人在爆竹和唢呐的哀鸣声中,一路沿山野往北走。在日头逼近西山之时,送葬队伍到达墓地所在的山岭。
“住手!”
忽然,从山中涌出几十人,他们都是山下村落的村民。
“你们要干什么?”
江廷光连忙问道。
“我们的祖坟在这一面山上,挨近会破坏风水。”
江廷光只好带人来到山脚处重新选址,没想到这一群村民继续叫嚣,不让江家在这一座山上下葬。
“山大棺材小,请大家多多通融。”
江廷光语带悲伤,近乎在哀求。
天色如同泼墨,开始暗淡下来,送葬队伍变得急躁不安。
突然,江声暴跳而起,挥动拳头左右开弓。刚才还在满山回荡的叫嚣和聒噪声,旋即嘎然而止。
挨到重创的村民们,纷纷在地上爬滚许久,才勉强站起来。
“一起上!收拾他们!”
江廷源带头冲出来帮忙,送葬队伍尾随其后,人们义愤填膺。
“别动手!老爷子埋在这里,怕人家报复!”
江廷光赶来阻拦。
“谁敢动坟墓,我刨他的祖宗出来晒太阳!”
江声在风中咆哮。
粤西的民风向来彪悍,民间有矛盾,多是通过武力来解决。江家这天挥出的不是拳头,而是江建龙体面的一生。
青山之上,风已含悲。
前来主持的道士,开始宣读祭文。
“人生是一场路过,从人间到天堂,你只是路过悲伤。死是另一种生,你将精神种下,把天空留给后人自由生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