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忙时节一过，秋风开始大步而走。在白茫茫的雨水过后，接着来一场猛烈的台风，把大地吹得一片狼藉。台风过后，天气先是柔柔弱弱地喘息几天，到一阵绵绵的细雨重临大地，桐地的秋味才开始真正地浓郁起来。

在这一个特定的年月中，农忙与农闲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即使是到八月，粤西广袤的农村，依旧是地闲而人不闲。在每年的这个时期，由公社安排下来的水利与道路桥梁的建任务，总是排得满满。

随着年纪的增长，江声已学会慢慢地深沉起来。对于往事，对于过往的情思，都如同悠长的秋风一样总会在天高云淡的景象中撩人心魄。想起当年抗日的历程，江声总觉得战争就是一场伤感的游戏。那时，地上开满的头颅，都是兄弟姐妹的，而血管流向天空，使得人类在短暂的窒息中已不知何去何从。

如今，在该死现实的面前，江声不禁暗暗地告诉自己，前方不管有多么艰难，这一幕历历风尘都需要由他这一代人来征服。否则，在几十年的流离颠沛之后，人生原有的情感与理想，都会爬上墙头，然后穿起属于罡风的裙子去怀念。

“对于一个家族而言，一代不如一代肯定是一件让人无比伤感而绝望的事情。国家要长治久安，家族要兴旺发达，靠的是什么？”

江声抱起水烟筒，在一片淡淡的烟雾中独自萌想。

“你觉得，靠的是什么？不过，让我不理解的是，你怎么突然关心起一些跟肚饿肚饱而完全无关的问题？”

万兰英莫名其妙地望住他。

“人生就像打仗，见一步走一步的将军，永远都只会吃败仗。对于一个庞大的家族来说，虽说我们只是其间微小的一份子，但如若每一个人都不去考虑它的生死存亡，那么这一个家族肯定会出现人才断层。甚至可以说，这一个家族肯定会就此石沉大海，渺无声息。”

江声开口应道。

“可惜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成才。”

万兰英开口道。

“我们根本不必去奢望每一个孩子都能成才，一个家族只要隔代能出一个有用之人，那已家国的万幸之事。我们江家之前几十年的荣光，在如今看来早已成为巴河之中哗哗的流水。虽然我们都在怀念过去，但是我们更加要展望未来。这是一个家族的转型，既然是转型，那它也是新的机会。”

江声意味深长地应道。

这一日的黄昏来得特别早，仿佛黄昏中一切美好的景象都如八月天空飘满的云彩，而这些云彩也都在一段绚丽的舞蹈中伤感如前。江声觉得，其间唯一不变的，只有那习习的晚风，它在渐渐地吹开人们的千愁万绪之后，也把村口那条欢快的小河吹得宁静安详，然后在月亮慢慢爬高的夜幕中，变得沉默无语。

到九月，随着万兰英肚皮的日渐隆高，虽然她仍坚持挺着大肚子跟随其他的妇女一起出工，但她能干的农活其实已很少。故而，拼命挣工分来养活家庭的重担，已基本落在江声的肩上。

“我们既然已从江家大宅院中搬出来，那么我们便要好好地活着，并且还要活得更好。”

万兰英时常不忘给江声打气。

“我是从生死线上走下来的人，眼前的这一点困难对于我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江声应道。

“我只是担心你好胜心强，而且性子又急，怕你在这一条一直看不到尽头的压抑中，会受苦受累。”

万兰英静静地看住江声。

“凡事都要往好的方向去想，我相信青天黄土绝不会平白无故地作贱世人。只要我们的斗志在，一切的困难都只会是短暂的。”

江声开口安慰她。

时间刚过去些许日子，生产队里就出台一个新规定。规定中说，凡是赶牛犁田的社员，都能领到一份更高的工分。于是，江声毫不犹豫地把这些苦累活都尽可能地接下来。在每天中午放工后，万兰英急忙回家照料小孩，江声则急匆匆地站着喝完几碗稀饭，然后跑到山上去挖树头。

到下午开工时分，胡山河的哨子声一响，江声早已挖好一担木柴挑回来。每天挖一担，一个月下来家中便堆满木柴，于是江声开始利用空闲时间把木柴挑到县城去卖。

“生活就像是一条鞭子，人们哪里痛苦它就专门抽在哪里。”

江声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常常是这样默默地自嘲。其实在现实生活，失去父母庇护的江声，一直形如浮萍。而在这些艰难的年月里，一点点困难都有可能把他和他的家庭风吹雨打去。

“我蛮怀念以前跟随叔伯一起，外出做生意的日子。社会是发展向前的，我相信这样的好日子一定还会回来。”

江声从未断绝过，自己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于是他捏紧拳头，像一颗钉子一样活着。

到次年的夏末，时代终于为江声的梦想裂开一线希望。据说，生产队开始允许村民在农闲时标副业外出做生意，起初只有几个名额，期限为一个月。

这一天晚上，月亮刚刚升上树梢头，胡山河通过村中的大喇叭召集村民前来开会。桐地的村民们都像村边稻田里的青蛙一样在不断地议论纷纷，可是时间过去许久，噪声中却始终没有一个人影跳出来。

“一个月的标价是多少钱？”

江声不慢不急地开口问道。

“十五元。”

胡山河应道。

“标价太高，得不偿失。”

有村民在旁边感叹起来。

“我标一个名额。”

江声高叫一声。

“喂，你疯了？”

万兰英急忙悄悄地扯几把江声。

“你要稳住，不用担心。我早已想好，等标下来名额之后，我会去走儒洞圩。”

江声伸手拍拍她，小声地安慰她道。而他嘴中所说的儒洞，正是电白县隔壁阳江市的一个镇，离桐地约有七十多公里远。

“既然江声带头，那我也标一个。”

江声的举动就像是一块石头，在扔到平静的湖中之后马上泛起涟漪。当晚，十多个名额很快便被村民们陆续地标走。

在这一个夏末秋初的时节，坡上的木薯已在土里长得肥硕。江声每天领着万兰英到各村去收购木薯，然后回家连夜刨皮捣烂，扯起一张大麻布用水冲渣淘粉，再把过滤和沉淀出来的木薯粉，在白天挑到地堂里去晒。只需经过两三天暴晒，木薯粉就干了，变得松软，白花花地像一地的月华。

一天傍晚，江声早已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他打点好行装即将出门远行。他挑起一担百来斤的木薯粉从桐地出发，与三五个村民一起，沿着村子的后山一路穿山越水地往东走。他们每走三十公里路才歇一趟脚，一路上只需歇息两次，便能赶在天亮之前走到儒洞圩。待他们把货物全部出手之后，又赶在太阳下山之前回到桐地。

江声每天都走一趟儒洞圩，家中收购木薯与制作木薯粉的担子全落在万兰英的身上。白天，她背起刚出生几个月的江小满跟随江廷光去各村收购木薯，晚上则一个人在家刨皮捣烂，等江声在白天回来，两人再一起冲水淘粉。有时，江小满在夜间哭闹不肯睡，万兰英便索性背起孩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整夜地忙活。

生活像是一把刀，架在脖子上就没了退路，所以人只能坚强。尽管坚强不一定能改变际遇，但坚强起码不会让人在困难面前一击即倒。

“每天一个来回，我很怕把你累垮。”

万兰英开口道。

“走一趟能挣十块钱，过不了三几年，我们就可以着手扩建房子建起一座大瓦屋。到时，我们的大瓦屋也有东西厢房，还有堂屋与廊道。”

江声应道。

“那就好。”

万兰英对于未来，也一样充满憧憬。

“不过，政策这东西，它就是一阵风，过了就没了。所以，我们要抓住机会，尽力为儿孙后代打拼出一片疆土。人生在世，要么饱满如意，要么空白如纸。而对于我来说，我不愿意自己的人生因为碌碌无为而空白如纸。再说，我们江家正处于时代发展的拐点上，身为江家后人的我们如若不奋起迎击，历史的车轮将会把我们祖宗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沉淀，都辗为土渣。”

江声这一番意味深长的话语，静静地化为夜空中一片深邃的星汉。其间有一颗星星特别耀眼，一直挂在桐地的东北角上，默默地陪伴夜色走向深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