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45年日军战败投降之后,电白县衙早已在当年由霞洞镇搬回到县城的原址办公。到徐东行出任县长之日起,县城再度迸发出久违的酒醉金迷,原先固有的繁华在旧日的轨迹上流荡成悠长的河流。
是夜,县城的街道,喧闹如故。
三五个脸色醉红而脚步轻浮的男人,拖拉着几个装扮时髦而言语轻佻的女人,一起从街头巷尾上飘过。而在县衙大院之内,夜色早已深深如许,连沉寂多时的昆虫也懒得重新开口鸣唱。
徐东行的秘书名唤梁仲连,他脸面白净,身板笔直,如同一株临风的秀木。看着时间在分秒之间过去,他赶紧吩咐司机陈文把汽车开到徐东行的办公室门前等候,然后独自不安地低头吸起香烟。
晚来的清风,从大院的花木中吹来,将他吐出的烟雾尽情地挥散在如水的夜色中。
“怎么还不走?小心后院起火。”
他嘀咕完一声,焦急地望住徐东行的办公室。
“二夫人的病情如何?我一直纳闷,自从十天前县长换我来当司机之后,她每次看到我都如同看到仇人似的,让我倍感不适。我在想,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让她感到不满意。”
陈文犹豫许久,忽然开口问道。
“她除却矫情,还能有什么病?我都替县长感到难过,虽说她略有些许姿色,但也不至于要成日闹情绪。”
梁仲连毫不在乎地道出一句。
“听说她闹过自杀?”
陈文小声地问。
“女人的世界,向来都是风雨难测。按我来说,她如若是真心寻死,现在早已有机会化身为一堆白骨,而根本不需要总是采用相同的手段来折磨大家。不过,你似乎也知道不少关于二夫人的花边消息,你继续说说。”
梁仲连望住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道。
陈文半信半疑地抬起眼,在梁仲连的脸上观察许久,才得意地咧开嘴问道:“你真的不知道?”
“你若知道,尽可大胆地说出来。当初我之所以向县长保荐你过来当司机,完全是看中你是一个人物。你也只有尽心对待县长,言而无尽,才不愧他对你的一番厚爱。”
“我听说,二夫人跟县长之前的司机曾有过一腿,不知道这是不是真事?”
“是谁告诉你的?”
“梁天。”
“他已不在了,怎么告诉你?”
“他根本没死。”
梁仲连闻言,身体不禁微微一颤,他赶紧借助夜色的帮助,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他现在哪里?”
“如今,他人在哪里,我真的不知道。”
陈文似乎意识到什么,他连忙暗自刹车,把差点滑出嘴皮的其他话语,硬生生地咽回去。
“我仅是问问而已。”
梁仲连微微笑着,转身大步地离开大院。
时过半会,他带领两名士兵重新走回来。陈文并未察觉到眼前的变化,他依旧静静地坐在汽车的驾驶室中,摇头晃脑地哼着山野小调。
“出来!”
梁仲连板起脸,厉声喝道。
“你要干什么?”
陈文闻言不禁大吃一惊。
“你知道太多,自然要罪该当诛。我告诉你,官场之道,该知的你可以知,不该知的你绝对不能去碰。在此道之中,活下来的都是糊涂者,死去的都是聪明汉。”
梁仲连冷笑道。
月亮在天空之上,静静地走着。待县衙大院中的这四条人影,开始拉长各自的姿势,渐而开始慢慢地变小直到消失之时,而远在桐地的江声,也从床上翻起来,深深地叹出一口气。
“为何如此?”
万兰英问。
“我的烦心事,多得很。”
江声应道。
“没办法,你活得复杂,烦心事都特别多。”
万兰英笑道。
“我不复杂,只是作为凡人,自然要烦。”
江声坐在床前,埋头抽起水烟,淡淡的烟雾在万兰英刚刚燃起的煤油灯光中,静静得腾开。万兰英似乎话中有话地道:“世间的事情,能推便推,千万别掺和太多。”
“你不同意我去游说徐东行?”
“我只是不想你去冒险。”
“人一生物一世,轰隆一声是一辈子,静水流深也是一辈子。我们纵然不应该去为名利而做事,但在大是大非之前,我们至少要有勇气去付出。”
“付出,值得吗?”
“你没去付出,怎么知道不值得?我看如今的社会,迟早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之所以要去做这一件事情,完全是为徐东行多留一条后路。其实,一直让我揪心的,只是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来说服他。”
在江声再次叹出一口气之时,东边的天色已开始渐渐地升起一片鱼肚白,三五只晨鸟跳出来把清晨吵得热热闹闹。
“二夫人呢?”
在徐东行的家门口,汽车刚刚停住,他便钻出来大步地跑进家中,脸色铁青地质问迎头赶来的管家。
“正在房中。”
管家慌忙应道。
“你去端一盆水,泼醒她,让她赶紧滚出来。”
徐东行气呼呼地道。
这时,堂屋之中忽然出来一声房门转动的声音,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缓缓地走出来,只见她的脸上布满一地满不在乎的表情。
“徐东行,我不是站在你的面前吗?你有什么气,尽可冲我来。”
她开口道。
“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徐东行抬眼瞪着她。
“不瞒你说,我自从来到你们徐家,我几乎已把坏事做尽。如今,我老实告诉你,我没有别的目的,只求你能快快处死我罢了。”
她嘤嘤而哭。
“与司机鬼混之事,是否当真?”
徐东行屏住呼吸,目光之中充满森冷的神色。
“没错。”
她毫不犹豫地应道。
“拉进去!”
徐东行闻言暴跳如雷,他道罢一句,转身朝门外走去。
“拉进去?不是拉出去才毙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梁仲连,诧异地望住徐东行,急得满脸通红起来。
“关她三天,滴水都别给她送。”
徐东行似乎想起什么,回身气呼呼地补充一句。
回到县衙之中,徐东行不禁感到一阵恶心,他连忙走到一株大树下呕吐起来,一群红色的蚂蚁正在树桩的泥土上忙碌,这一阵忽来的异物旋即引起它们的躁动不安。
“县长,身体不舒服吗?”
梁仲连上前问道。
“从家中出来,我胸部一直感到难受。”
徐东行直起身,皱起眉头应道。
“县长,她已将的你的颜面丢光,虽然刚才我已叫人去处理掉司机,但是留在她在人间,多少让人窝气。”
梁仲连咬牙切齿地道。
“你还真以为我是一个毫无血性之人?面对此等侮辱,我何尝不想亲手杀她以雪心头之恨?但事实摆在眼前,便容不得我不忍让。”
徐东行抬眼望住他,无奈地叹出一口气。
“为何?连县长都要对此忍气吐声,想必其间的内幕一定有些离奇的蹊跷。”
梁仲连闻言不禁大吃一惊。
“如今,我告诉你,她根本不是我的二夫人。这么多年来,我与她根本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我当年从广州退役回来电白竞争县长之位,上峰有一个人物对我始终是放心不下,故而他从外面找来这个女人,在名义上是给我当二夫人,实际上是在监控我。”
徐东行缓缓地道。
“大好的山河,他们都守不住,眼看共军便要把天下夺走,他们还要对你所在的弹丸之地始终耿耿于怀?”
梁仲连痛苦地道。
“官场便是如此,自己得不到,情愿拱手让给别人,他也不不会让你舒舒服服地坐享其成。如今来看,我也已经看透许多东西。拿命去换回来的江山,如同尘埃一般,既然握不住沙,那便扬了它。只是,我一日还在县长的位置上,便一日都不能动她,要稳住上峰,留点时间让我观察世界的变化,再做决定。”
徐东行走回办公室,重新拿起昨日的一份文件,继续沉思起来。
“县长,什么文件?”
梁仲连凑上前问道。
“上峰要我逮捕一些中共人士,你说我该怎么办?”
徐东行为难地道。
梁仲连装作没听到,赶紧扭头看住窗外的阳光。此时窗外的天色真好,眼看一个动人的晴天正在越走越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