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走,天幕开始明媚起来,淡淡的风中到处都充满草木的香气。
一直被众人视为虎狼与恶魔一般的日军,终归未能出没在桐地的大地上。之前曾令尘嚣涌动的噩耗,它只是如同一道乱七八糟的风,带着足够的震慑,在人们充满惊恐的眼帘上悄然远走。
“要来便来,我在等着你们。”
江声如同一头威武的野兽,他竖起高傲的头颅,在时日的朝升夕落中不断地壮大自己的想法。他觉得,日军当年在广西将他与排长逼向绝路,如今如若还让此番老故事重演在家门口,这一种生对于他来说,无异于也是一种死。
“死在前进的路上,总比死在退缩的路途中动人。”
他笑起来,让两片云朵在他的发际之端缥缈成诗。
其实,这一年的时间流荡得特别慢,它像是一只年迈的蜗牛,连每走一步都需要考究该先迈出左脚还是右腿。然而,纵然纷繁的消息总在愁煞万物,但万兰英的脸面上始终都是开满坚定。她选择静静地站在江声的身后,抬眼望住东南西北的来风,在年岁的腹地中把她悠长的头发纷纷地拂起,然后如同梦一般展开。
一年后,季节进入初秋。
一日晌午,万兰英从外面走回家中。她步履间的仓促与脸面上的诧异,不禁引起正在堂屋中漫天闲聊的几个女人的注意。她们一头回头,抬眼如同在看一只突然闯进自己领地中的野猴。
“我刚才出门去找香兰,听说她在昨晚已跟随别人搬到大衙镇去避难。”
万兰英赶紧开口道。
“避难?她若真怕日军,一年前便会走了,为何非要留到现在。”
江李氏大惑不解地道。
“除非是要改嫁?我已听说,三姑在前些日子曾频频来到香兰的家中,准备将她撮合给梁营长。”
江林氏若有所思地应道。
这时,江声跟随叔伯们走到堂屋之中。这些男人们似乎对女人所聊之事情并不感兴趣,他们如同三五只翠鸟似的,都在睁大眼睛盯住那一根早已落于他人之手的水烟筒,准备一有机会便旋即探身动手拿过来。
“江声,香兰走了。”
万兰英不无感伤地道。
“去哪里?”
江声问。
“听说去避难。”
万兰英应道。
“留在桐地,她也死不了。除非,她要去改嫁。”
江声道。
“你怎么也知道?”
江林氏咧嘴而笑。
“改嫁,其实是一种可以复制而又无法预防的病毒,只要女人被打开过第一道口子,第二与第三道口子随即便可崩裂。在前些时日我已听村中之人说过,三姑曾多次上门来游说香兰,想将她介绍给梁天,想必她的此番外出正是为这事。”
江声道。
“梁天不是在南宁打战吗?”
江林氏问。
“鬼知道那小子的心中装着什么坏肠子,再说,如今的这一场大战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生死搏杀,又不是他梁家与我们江家的水红不容,他大可不必全心以赴。江声,你还是要去找一下杨保长,向他打听一下前线的情况,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打听一下梁天是否已真的回来。按我的意思,我宁可香兰老死在桐地,也不愿意她嫁给那一个心术不正的家伙。”
江廷源愤然而道。
时间刚到傍晚,江家大宅院的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者一边喘着大气,一边高声喊道:“好消息,日军战败,今日已宣布无条件投降。”
江声走出门外,他抬眼一看,原来眼前的来者正是杨保长。只见此时的杨保长正如同死掉爹娘似的,他泪流满面得飞奔而来,村道上厚重的尘土正被他轻浮的脚步扬起,在渐渐得弥漫成一地的狂乱。
“是真事?”
江声急忙问道。
“你看我乐得都如同一条疯狗,如若不是真的,只能说明我真的是疯了。”
杨保长应道。
“我再问你一遍,这是不是真事?杨保长,我告诉你,你一定要老实回答才行,否则眼前疯掉的不是你,而是我。”
江声的眼中慢慢地渗出一片泪水。
待他们一同坐在江家的堂屋之中,闻讯而来的村中众人已开始蜂拥而来,他们的脸上都开满喜悦,如同古代一群在等待皇帝特赦的死囚犯似的,每一个人都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徐东行军长已于今日率部返回到广东,他在收编完伪军李辅群部之后,并于江门、市桥两地接受日军投降。我还听县衙之中的人士说,他可能有机会调到广州行营去出任高参。”
杨保长开口道。
“梁天如今在哪里?”
江声问。
“他早在半个月前,已回到电白。你似乎很关心他,是不是还在记恨他上次的事情?”
杨保长道。
“那香兰肯定是去找他了。”
江林氏笑咧咧地插上一句。
“谁找谁?你们所言之话,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杨保长愣愣地仰起头。
“香兰是我三婶养的一头大肥猪,如今它已跑出去找野猪,到现在都还未回来。”
江声笑道。
“你们赶紧去把它找回来,今晚杀猪庆祝日军投降。廷光,你还有没有十年烧,到时记得拿几瓶出来,这一回可不能再小气了。”
杨保长转身吩咐江廷光。
“杨保长,酒随时都有,可是这一头叫香兰的猪却不好找。”
江廷光应道。
“香兰不是山林的妻子吗?原来你在糊弄我。”
杨保长气呼呼地站起来,然后在众人的哈哈大笑之中,慢慢坐下。
待月亮升上来之后,原本持续多年已毫无一丝真正快乐的桐地,此夜变成欢乐的海洋。江廷光把家中所藏的十年烧尽数搬出来,将一向视酒如水的杨保长灌得日月无光。
“廷光,我要走了,你们继续喝。”
杨保长慢慢地站起来,朝空中挥一挥手,然后两眼迷离地走出桐地。
在他的眼中,此时的天幕显得格外地多情,月下的每一株花草都如同他家中的杨姜氏,时刻都在散发出一阵阵足以让人陶醉的清香。
“我真的醉了?”
他强支住身体,同时屏住呼吸,再甩手用力地抽几下自己的耳光。三几下清脆的声音,开始跟随夜风,从他的左耳游荡到他的右耳。他仔细地聆听半会,似乎一直都未能听到声音,但一阵渐渐堆至的隐隐痛楚还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找到他的柔软,让他忍不住开口哈哈大笑起来。
“你是什么人?”
这时,从村道的前方走来一个女人,在她的身边正跟着三个惊慌异常的孩子。
“如若你是夜游的鬼魂,你肯定认识我,我便是杨保长,你们也快快报上名来。”
杨保长大怒而道。
“看来,我真的是有眼不识泰山,原来大名鼎鼎的杨保长在往日远在天边,如今却近在眼前,我竟然一时看不出来。我是香兰,请你莫要见怪。”
香兰笑嘻嘻地应道。
“香兰,江家的众人刚才还在议论,说你这一头猪跑出找野猪还未回来。没想到,我一出门便看到你。”
杨保长意乱情迷地笑起来。
“他们为何骂我?”
香兰气呼呼地道。
“你去问吧,我现在只想回家。对了,台上两边的伙计们请为我敲响锣鼓,老夫要开嗓唱大戏。青草丛中一飞贼,单枪匹马挂双锤,不恋关山阵阵苍,只求快快回深闺。”
杨保长摆摆手,然后唱起大戏,颤悠悠地消失在香兰的眼前。
次日的阳光出来,淡淡如画。江声出门走上村道,他抬眼望向香兰的房屋,在眼前这一幕繁华景象的背后,他想到更多的是血泪。
“四哥,你要出门?”
在江声的身后,分明是传来一阵香兰的声音。
“你不是走了吗?”
江声诧异地道。
“我走去哪里了,为何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香兰笑道。
“三姑不是过来为你作媒,将你介绍给梁天?”
江声支支吾吾地道出一句。
“儿女都已开始长大,我不想再去嫁人,我愿意一直留在桐地,将他们拉扯成人。我觉得,有福气的女人是一嫁便可到头,而如同我这一般苦命之人,才需要承受多次这样的折磨。”
香兰开口嘤嘤而哭起来。
“你别哭,我最怕听到女人哭。”
江声尽管也被她的伤感所深深感染,但在他迈开腿使劲地往前走去之时,他还是情不自禁地笑出来。或许这一种笑,其间的含义只有他才知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