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获生机的年岁,还未待江声从新婚燕尔中真正地回味过来,时间早已堆到1944年初秋的身边。
于江声看来,眼前这一方古朴的大地和平淡的生活在紧紧地相拥,它们只需抬脚一走,人生所有的感念便如同村前欢快的河水,开始在昼夜的腹地中叮咚不止。
一夜,月色正浓,窗外的虫鸣如嘶。
仰脸躺在床上的江声,始终都在辗转反侧。万兰英坐在床前,正在用蒲扇为他驱赶飞舞而来的蚊虫,然后再垂下浓墨似的纱帐。
“我听杨保长说,日军再度打过来,如今徐东行师长正在据守广西右江一带,率部与日军周旋。”
江声开口道。
“这仗一打便是多年,何日才能是个头。”
万兰英感慨起来。
“不瞒你说,如若我还未曾与你成亲,我会跟随徐师长上前线去。家仇犹能放下,然而国恨却让人欲罢不能。外辱当头,苟且而活,这不是我的性格。人生在世,纵然不能证明给别人看,也务必要证明给自己看。击倒你的,可以是强大的敌人,但绝对不能是自己。”
江声在言说之间,脸面上渐而涌满一地坚毅。
“其实,我能理解你。人如若没有血性,便如同一张没有内容的白纸,便是有一阵清风吹过,它也只会沙沙作响而毫无骨气可言。”
万兰英应道。
“或许你说得对,这仗已打多年,何日才能是个头。”
江声静静地留下一滩眼泪。
到次日的午后,桐地的上空忽然中飘来两朵猩红的云彩。“秋水是不是要来?”闲来无事的江声走在村前的田间,纷繁的苍翠与丰熟的年岁开始将他遮掩起来。在他左边是一片延绵的豆类,在他右边是一展开始弥漫起香气的水稻,他俨如一只高傲的青蛙王子,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江声,你今日为何不外出做生意?”
从静静的村道上,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江声抬眼望去,只见杨保长站在一片黄竹之下,正在笑咧咧地朝他挥手。
“日军又在炮击海边,我大伯不同意大家出门。杨保长,你缘何有此雅兴,会到乡间来走走。我可要告诉你,乡间多猪狗,你要高抬步然后慢慢地走,小心别踩到粪便。”
江声哈哈大笑。
“踩到粪便,起码不至于会死,但如若遇到日军,肯定将是小命难保。我昨夜还在想,我家住在城郊,如今看来都是凶多吉少。”
杨保长应道。
“要不我给你一个建议,你干脆搬过来与我为邻。不过,你家中的那一个早已习惯锦衣玉食的杨姜氏,她是否愿意过来倒也是一个问题。”
江声道。
“她能成什么气候,我在她的面前便如同国王似的,而她在我的面前便如同一条被驯服的小狗。前几日,听说日军要来,她便在家中开始哭哭啼啼。那时,我的心中正在又惊又烦,故而我瞪她一眼,她便已屁颠颠地滚回到娘家去。”
杨保长神气无比地道。
“如今呢?”
江声问。
“当晚,我经过一番左思右想,始终觉得她也是蛮可怜的。在失去我的庇护之后,万一日军真的朝这边打过来,按照她的性情,她只能委屈求全,只能对日军投怀送抱。于是,我便把她接回来。”
杨保长笑道。
“你能把她求回来,也是一种本事。”
江声忍不住也发出会心一笑。
坐在江家大宅院的堂屋之中,夜幕已开始降临下来,到处都是鸣蝉的声音。在这一片涌满杀机的时光中,桐地恒古以来原有的安详已开始渐渐地上演。江德带领一群小孩正在门前的百年古桑树下,重演江廷源当年最得意的伎俩。
“不知徐师长在广西的战况如何?”
江声开口问。
“如今,他已升任为副军长,兼任南宁警备司令。”
杨保长应道。
“真的?”
江声闻言,不禁喜出望外。
“我的消息向来准确,绝对不会有错。徐东行是一个军中悍将,他的战术灵活多变,经过几个月的鏖战,如今已成功克复南宁。”
杨保长道。
“如此说来,日军的大势已去?”
江声问。
“我们电白地区之所以能在这一场战火中并未受到太大的创伤,一切皆因日军只是把此地作为一条南下的过道,而他们的终极目标则是要占领广西地区,以便实现南下部队与境外日军的会合。如今,由于徐东行在南宁取得重大胜利,他如同一座大山似的耸立在日军前进的路上,这反倒让我开始揪心起来。”
杨保长款款而道。
“为何?”
江声大惑不解地睁大眼睛。
“你想想便知,日军的龟缩与反流,势必会造成电白地区压力的增大。说不定,他们在日后要把电白作为进攻广西的桥头堡,这便是我为何过来寻找避身之所的原因。”
杨保长不无担心地道。
“杨保长,你抬起头,让我好好地看看你。你真不愧是一个已在凡间修炼成妖怪的人物,以后我如若还能见到徐军长,我一定向他大力推荐你。”
江声一边咋舌,一边感叹道。
由于江廷光和杨保长向来相熟,故而他早已让江李氏到厨房去准备一桌好菜。待月亮出来把桐地的山水都照亮之时,他大步地走来,咧开嘴道:“杨保长,你是贵人上门,快快请到主位上,与我小酌两杯。”
“你家中可曾还有十年烧吗?”
杨保长笑道。
“你开怀畅饮便是,纵使我家中已没有,我出去变卖家产也要弄回来与你同醉。”
江廷光应道。
“江声,你听听,这一种乱纷纷的世道,迟早都要把人的性情全部改变掉,甚至把人全部都逼疯。你看看,你大伯如此厚道之人,如今开始变得何等的油嘴滑舌。”
杨保长哈哈大笑。
在酒过多巡之后,杨保长回头笑眯眯地望住江声的脸。江声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举动,赶紧抬眼看他,然而杨保长始终都不开口说话,仿佛时间在此刻已停留在他们的对视中,静静地化为一滩深浅不一的山水。
“你在看畜生吗?”
江声问道。
“我感觉,你今晚如同要进洞房似的,满脸都洋溢出喜悦。让我纳闷的是,眼看日军快要打过来,他们这一次将会展开比以前更疯狂的杀戮。在此种背景下,不知你的喜从何来?”
杨保长开口道。
“徐军长已打败日军,这难道不值得高兴吗?或许按照你的说法,他的胜利会带给我们更多的危险,然而这一种危险我愿意去承受。日军一日不除,家国将一日不宁,你能躲过初一,也难以躲过十五。这个道理,便如同在你的家门口处住着一窝毒蛇,你始终不去驱赶它们,它们始终会不走。徐军长浴血在前,正是一个伟大的捕蛇者,因而我们不应该去埋怨他。”
江声应道。
“其实,我并未埋怨他,只是战云开始集聚在我们的头顶,这已是不争的事情。日后,我们该何去何从,这也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杨保长叹出一口气。
“杨福寿,你在不在?”
从江家大宅院的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语声刚刚落地,还未待杨保长从酒意中回过神来,穿得花枝招展的杨姜氏早已从门外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她扭起脚步穿过修长的廊道,如同一片飒飒而落的花瓣。
“你为何过来?”
杨保长大惊失色地问。
“杨福寿,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有本事把我哄回来,便可以放心地丢在家中置之不理。如今,日军已快打过来,村中众人都开始四散逃命,你竟然一个人躲在这里喝酒,而对我的生死充耳不闻。”
杨姜氏开始嘤嘤而哭。
“你先别闹,在江家众人的面前给我留点情面。等回去以后,我给你跪在床前赔礼。再说,我纵使薄情寡义,也不至于会丢下你独自逃命。”
杨保长用眼环顾一下四周,言语之间充满哀求的语气。
“县城附近的村民都已开始逃命?”
江声赶紧问道。
“是的,我一路而来,满眼都是他们拖家带口的景象。”
杨姜氏应道。
“杨保长,桐地离你家不远,看来我们江家也是生死难卜。”
江廷光天生的胆小,在此刻悄然地展露得一览无遗。
“搬家逃命,只是迟早的事情。”
杨保长忍不住叹出一口气。
“要走你们走,我们江家绝对不会离开桐地。我倒想看看,日军究竟还能猖狂到什么地步。”
江声言罢,转身挥袖而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