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鸡是大地最强悍的福音,次晨的最后一声鸡鸣,即将把桐地的拂晓重新带回人间。
此时的江声,依旧并未能苏醒过来,然而他的意识已在十指的舞蹈中慢慢地恢复过来。他似乎已能聆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还能看到自己轻盈的步伐。这一切如同晃荡的秋千,在带领他开始走进一场诡异的梦中。
“江声,你过来。”
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前方不断地召唤,于是江声迈步走出家门,径直朝野外走去。
这是一片陌生而又似曾相识的地方,放纵的夜色掺杂着丰足祥和,如同满天的星幕在江声的头顶上斗转星移和肆意盛放。
“有人吗?”
江声开口而问。
寂静的旷野始终再未能传来任何一声回应,他抬眼远望,在前方的一处水边,似乎有一个异样的场所。他赶紧甩开步伐,直奔过去。
很明显,这是一座诡异的小岛,前来这里的人们,都要头戴面具,从相隔一公里之外的地方步行而至。他们默然前往,悄然而退,而在面具之里外,彼此都在过着两种人生。
小岛与旷野,是由一座时隐时现的浮桥连接起来,然后两者再隔水相望。待芸芸众生跨过浮桥,小岛上有人走出来把浮桥解开,再将之隐于水中。
“虚浮尘世,此觅净土。不怕你有千段情与万段恨,每逢单日朗夜,我们在此追问缘孽,消除一世凄苦。”
高声唱起的,是一个面带虎具的男人。他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在欢迎江声的到来。
小岛之上到处布满煤油灯,灯光落于水中,如梦似幻。江声心想,只要站在江家大宅院高耸的屋脊上远望,这一座小岛与这一片旷野,它们的关系恰如男人裆下的双球,在年岁和时代的摇曳中,彼此若即若离,却又不离不弃。
虎具刚一唱罢,小岛之夜渐而拉开另一种疯狂。
在江声的眼中,来到这里的人们都在用起假名,或者都是生无可考。他们在此用一堆廉价的青春,换取一些珍贵的欢愉。而这些由他们所追寻的欢愉,其实简单得如同一阵过路的风。
江声觉得,人海茫茫,总是千头万绪。譬如胡中扬脖子上的勒痕,始终是他心间难以解开的谜团。
因而,纵然如今他已置身于一处世外桃源,万紫千红总在呼啸过春夏秋冬,然而在这征途之中,时代的剧变也终将难掩仆仆风尘留给东南西北的黑白底色。
有人款款地走来,将腰肢扭得如同早春的杨柳,这人用肩膀轻轻地撞一下江声。江声蓦然回头,眼前只是掠过一道身影,像是一个女人。
“你不是佛脸。”
此人失望地看看天,她看到一轮月亮,静静地出现在小岛东边的水面上。
“我是人面。”
江声忍不住会心一笑。
在这片天地中,一切似乎都并无规矩,也并无约束。一切的规矩和约束,皆是源自于彼此间的足够神秘。江声突然感觉到自己竟然十分享受这一种人生的际遇,只要置身此地,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拿出来跟别人倾诉,而不需要太多顾忌。
“这么好的地方,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江声懊恼地拍一拍大腿。
“原本在尘世中所修炼回来的太多套路,与太多虚情,在这里终究能让一张面具剥离每一个人被现实赋予的悲情和威严,来按照看似繁花种种的表面,而进行一场真实的生活。”
江声继续跟自己说话。
他还打听到,每逢单日朗夜,小岛之夜都会从九时开始,持续到夜间十二时结束。
在这里,人们之间没有迎来送往,没有尊卑有伦,只有自发而生的呼啸聚散。在这里,谁都不是主角,谁也都不是配角。它如同一条五颜六色的裤衩,穿在人们最真实和最贴身的地方。
“人面,你过来,我介绍妖容给你认识。”
从远处走来一个男人,他面戴佛脸,语夹欢欣地向江声说道。
“好啊!”
江声欣然应道。
“你看,我和兽相都已来到。”
被唤为妖容的女子,她潇洒地挥一挥手,摆出一副乐意交往的样子。
在江声的眼中,佛脸与妖容都是年逾三十,兽相则与自己的年纪相当。他们四人的面具在灯光之中显得独树一格,如同此地的东西南北,只要明天还有太阳出来,彼此之间便能轻易地把对方从人群中认出。
此四人由于相遇相知,很快便变得俨如家人一般亲切。
佛脸如同是父亲,妖容如同是母亲,而人面是哥哥,兽相是妹妹。同时,佛脸是一个智者,妖容兼备端庄与知性,人面充满理想,兽相则饱含天真。
这时,从场地之外飞来一只蝙蝠,它在江声的头顶上掠过,留下一道悠长的风景。月亮已开始辞别水面的挽留,它渐渐地爬高,在清风和灯光的联袂悱恻中,露出一张迷蒙的脸面。
江声跟随佛脸的步伐,走到场地的边上。这里正好几张石凳,妖容和兽相也走过来,他们四人一同坐下,相言甚欢。
“佛脸,我有一件事情,想请教你。”
兽相娇滴滴地望住佛脸,似乎在她的心中正有一种无奈,如同秋虫一样爬动。
“你说吧,让我当参谋还是可以的。对了,你此刻怎么会有一种大姑娘头次坐花轿的羞涩?我估计你要说的这一件事情,肯定是跟感情有关。”
佛脸笑道。
“我也已看出来,毕竟青春是懵懂的,是每一个人都要途经的过程。其间,关键要看你在路上,是遇到对的路人甲,还是遇到错的路人乙。不然,纵使你心如钢铁,也会成为绕指柔。”
妖容缓缓而道,徐来的晚风已把她的长发挽起,在她丰盈的年岁中,如同夜梦一样展开。
“是的,婚姻要讲究门当户对,故此遭到家中众人的连连否决。”
兽相开始嘤嘤而哭。
“我相信未来总是在前方,你小小年纪不必有太多伤感。佛语道,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你的哭声早已出卖你,我相信这一件事情应该不会很糟糕。”
佛脸伸出手掌,轻抚起兽相的肩膀,开口安慰道。
在一旁静默如诗的妖容,此刻她抬头向佛脸投来赞赏的目光。只是她脸上的面具比她更加静默,它狠狠地遮挡住一切神情,让别人察觉不到她早已如同繁花般绚烂的欣赏。
“其实,我当年何尝不是如此。由于我父辈的不理解,自己且又年轻气盛,一个弯没转过去,我便负气参军远走。时到如今,弹指已有十来年,一切的遗憾仍如同梦呓般清晰。妖容,你说说你的过去吧。”
他在言语之间,涌满一地悲情。
“我没有过去,更看不到将来。”
妖容开口苦笑道。
“怎么会?”
江声诧异而道。
“我们的事情,到时候你自然会明白。人面,你还没有说,你来此地究竟是为何事?”
佛脸抬眼而问。
“是一个女人召唤我来的。”
江声开口应道。
“如此看来,你的心中一定有事。”
佛脸信心十足地道。
“是的,我在追查一道勒痕。”
江声应出一句。
“既然如此,我还有一句佛语要送给你。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请听我一言,你今夜先别回去,我相信你要追查的事情,在冥冥之中将会有人带你前去找到一个完美的答案。”
佛脸抬眼望向远处的水面,深情而道。
江声觉得,佛脸的这些教诲尽管听起来有些许陌生,但语声语调却是格外地熟悉。他知道,尽管某些人的某些阅历是一文不值,甚至是饱含泪水,但如果自己不去聆听与借鉴,在未来的征途上将会布满更多的弯路,导致自己会在到处碰壁,直至碰到泪流成河。
“时辰已到,有来有回,隔日再会。”
这时,月亮已到中天,虎具再度站在小岛上高声唱起。眼前的芸芸众生纷纷地收起喧哗,他们开始陆续地离去,转而消失在这一片诡异的地方。
就在佛脸在转身的一瞬间,他轻轻地将面具摘下,露出一张让江声时刻念念不忘的脸面。
“佛脸原来竟然是排长!他为何不肯与我相认?”
江声赶紧甩开步伐追过去,正当他欲开口大喊之时,旷野之中突然扬起一阵悠长的秋风,将他轻轻地拂起。
江声忍不住,甩下一串冰凉的泪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