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的秋阳,依旧格外地反常,它如同穿起仲夏的衣裳,游走在桐地之上。
“江声,你昨晚赶去暴打胡山彪之时,他还敢不敢如同往日那般嚣张?”
江廷奎咧开嘴巴,一步迈出门槛,朝江声走来。
“他只是一尊泥捏的菩萨,惯于欺软怕硬。”
江声笑道。
“你的话,可不能过于狂妄。我听说前几天,他在大衙的圩上单挑一个江湖卖艺的汉子,硬是活生生把人家打趴在地上。”
江廷奎不满地道出一句。
“真是一个没用的东西。”
江声不屑地应道。
“你说谁?”
江廷奎诧异地仰起脸。
“四叔,我并不是说你,我说的是胡山彪。如今世道艰难,他跑去欺负一个靠卖艺养家糊口的汉子,你说他算什么东西!”
江声站在大宅院的门外,他那一双常常熠熠生辉的眼睛,此刻早已充斥满无名的焦虑。
江廷奎闻言开口哈哈一笑,而此时在江声的眼中,正有一堆复杂的神色开始在不断地升起与降落。这是一方原本多情的土地,如今不知缘何,它却在年岁浩瀚的艰难中,渐而开始变得崩分离析。
江声皱起眉头,然后再仰起脸,他多想将自己心中已堆积一地的忧伤与疑问,统统抛给额上的苍穹。
这时,日头开始在悄然之间,将桐地慢慢地变成一个热烘烘的烤炉。脾气火爆的江廷源,他甩开肩膀满头大汗地跑到门外。家中的那一条向来好事而又不明事由的黄狗,也兴冲冲地尾随而出。
江廷源似乎看什么都不顺眼,他只顾咧开嘴漫漫而骂,然而直到骂到嗓门冒烟,甚至都已能腾出熊熊的火焰,依旧都无人知晓他在骂什么。
“五叔,出什么事?”
江声问一句。
“你别问。”
江廷源气呼呼地应道。
眼前此一番的情景,终归还是害苦他身后的那一条黄狗。它起初一身的兴高采烈与满地的写意蹦跶,转而化为一脸的诧异和慌张。只见它夹起尾巴,赶紧扭头悻悻而走。
“五叔,你是不是吃过火药?”
江声抬眼笑道。
“我若真有这种本事,肯定会第一个爬到屋顶上去,把天炸掉。”
江廷源狠狠地甩出一句。
“五叔,你说得对。如今秋水迟迟未来,我估计这一种鬼天气还会继续蔓延下去。再过半个月,天气将迎来冬季,救命的雨水恐怕已是指望不上。”
江声摇摇头,发出一声叹息。
他知道,桐地所在的电白,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地区。这里一年之中风向多变,每年四月到九月为雨季,而十一月至第二年一月,雨水则开始变得稀罕起来。因而在电白这一方土地上,常常会出现旱春冬和涝夏秋的景象。
“江声,你年纪不大,似乎忧心的事情却不少。我刚才在房中还是与你五婶谈起你和万兰英的事情,没想到这天气太热,竟然把床上的小家伙热醒。如今,满屋都是他的哭闹声,搞得我的心情烦躁异常。”
江廷源开口笑道。
“五叔,我刚才本以为你是在忧国忧民,或是在心系天下苍生。如今一听才知道,原来你竟是为此小事而烦。”
江声忍不住咧开嘴,哈哈大笑。
此时在他的头顶之上,向来惯于掠满飞翔的秋空,此际始终并未能呈现出任何一只飞鸟的身影。
正当他的笑容即将凝结之时,唯有在一处竹木的梢间,不知从何时又从何处,飞来一只瘦巴巴的山鸦,它寂寥地长叫两声,然后把桐地的午后,渐渐地带进一片浑噩的意境之中。
其实,这一场旱灾的轰然到来,早已让桐地的广大生灵顿时变得失尽矜持与张力。
或是心力交瘁,江廷光和江廷汉在一夜之间已病倒在床上。而原本在往日总能充满欢声笑语的江家大宅院,此刻亦如同一座死气沉沉的坟墓,在等待盗墓者的光顾。
饱含思绪的江声,忍不住抬步走上村道。
而眼前的这一地恐慌,不管是在家中众人的脸上,还是在每一声路过他身旁的叹息中,江声都能轻易而尽情地阅读得出来。他觉得,这一地无名的慌张而落寞,恐怕都是由俏皮的忧伤,所肆意供养出来的凄凉。
人生有起有落,生活亦如此,这便如同村前那一条巴河昔日的流水,总是在起起伏伏。眼前虽念去去千里烟波,然而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在这样的年岁中,大旱将桐地一带的地区已逼向绝境。
这时,已是黄昏后,夕照如血。
老态龙钟的江建楷,他拄起拐杖推门而出。一条瘦狗跟在他的身后,两者蹒跚前行,此一番情景不禁让他开始顾影自怜。
“二公,你填填肚子。”
江声急忙奔回家中,拿起一条滚烫的红薯跑来,塞到江建楷的手中。
“江声,是你啊,你已吃过没有?”
江建楷颤颤地回头,然后愣愣地问道。
江声垂头看到他肿胀如鼓的双脚,心中不免泛起一阵酸楚。人与人之间,在旧日纵有太多的不愉快与隔阂,也难敌在大难来临之时,由人性固有的慈悲所击发而出的人情泛滥。
“二公,你吃吧,你要保重身体。”
江声赶紧收拢起眼中的潮湿,但声音依旧忍不住开始哽咽起来。
“我要带回去,给我的孙子吃。我都已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饿死与撑死,都是同一个归宿。”
江建楷兴高采烈地迈开步伐,俨如自己在一时之间已年轻十岁。
在村道的远处,是一片干涸的水塘。水塘的边上正长着几株蜡竹,翠绿的枝干散发出诱人的清香。胡中扬从村中跑来,抬手掰断一株蜡竹,放进嘴中慢慢地嚼起来。
“阿爸,这些蜡竹可不是甘蔗,你要小心别划破嘴巴。”
香兰尾随而来,慌忙喊道。
“你是不是傻?这明明是甘蔗,你要不要尝两口,它多甜多香啊!”
胡中扬笑嘻嘻地骂道。
此时,他早已完全进入到自己美妙的世界中。他蹲在地上,如同一头威武的雄狮,不时地仰起高傲的头颅,丝毫容不得别人来惊扰和侵犯。
“阿公,它真的又香又甜?我也想吃几口。”
香兰的儿子胡宝跑过去,眼巴巴地问道。
“这么好的甘蔗,它能不好吃吗?你过来尝尝。”
胡中扬随手给他递来一节,然后咧开嘴大声笑道。
“阿公,你真傻!这哪里是甘蔗,它明明比药还苦涩!”
胡宝失望地喊出一句,只见他咧开一口整洁的牙齿,原先一脸的欢愉和兴冲冲,早已开始烟消云散而去。
“你才傻!”
胡中扬气呼呼地跑来,抬手将胡宝手中的蜡竹一把夺走,然后如获至宝似的,紧紧地夹在自己的腋窝之中。
待时间往前一走,夜幕随后降临,月亮终于出来,把夜空照得明晰透亮。
在这样的秋季,原本在月亮身旁泛滥成灾的云朵,此刻并未能多见两片。江声走在回家的路上,肃穆的村道已悄然被过路的清风,扬起阵阵孤寂的尘埃。
“山林,你快出来,阿爸不见了。”
忽然,香兰扯开嗓门大喊一声。
“他刚才不是躺在床上吗?”
胡山林问道。
“我看见他出门而出,直到现在仍未见人回来。”
香兰应道。
“他平时在这个时候,还会不会出门?”
江声跑来问道。
“自从他患病以来,从来都不会在晚上出门。他总认为在太阳下山之后,会有鬼魂前来找他,所以不管天气多热,他都会闷在被中呼呼大睡。”
香兰忧心忡忡得道出一句。
江声闻言,招呼胡山林一同出门去找人。众多并未进入梦乡的村民,纷纷在他们的长呼短唤中走出家门,参与到这一场寻找胡中扬的行动中。
“他究竟跑去哪里了?”
胡山林的情绪开始变得急躁起来。
“他若能这样死去,倒是一件好事。”
姗姗来迟的胡山彪,漫不经心地冒出一句。
“一个大活人,不至于这么容易死去。”
有村民应道。
直至午夜到来,空中的月亮已在村民们的头顶上转换过多种姿势,人们依旧未能找到胡中扬。他们回到胡山林的家中,堂屋上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开始将人们脸面上的压抑,变得杂乱无章且又色彩斑斓。
“山林,你递一盏煤油灯给我,我肚子不舒服。”
原本在家中哭哭啼啼的香兰,忽然冒冒失失地跑出去,然后一头钻进屋旁的茅房。
“山林,你快出来,阿爸被淹死了!”
时过半会,门外的一声大呼,如同世界末日似的响彻桐地的午夜。
“在哪里?”
待江声偕同众人一同赶到门外,只见香兰正提起裤腰,从低矮的茅房中窜出,一路惊慌而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