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秋收的时节,桐地终于彻底扛不住荒年带来的折磨,苍茫的大地近乎颗粒无收。
江廷汉站在死气沉沉的田间,他忍不住泪如雨下。所幸在巴河的东岸,江家还有三五亩水稻由于得到挑水抢救,勉强割回些许稻谷。江廷汉用粪箕把水稻一束逐一束地挑到打谷场上,他弯腰将水稻抱起薄薄地撒开。
江声已自远处牵来一头水牛,他走到石碾的旁边让牛停住。江廷汉随即跑来帮忙,他拽起连接石碾的绳索,套在水牛的肩上。这时天近黄昏,江廷汉跑来牵起水牛,慢慢地走起来,水牛拉动石碾在水稻的身上沙沙而过。
“三叔,今年白干了。”
江声沮丧地道出一句。
江廷汉忍不住扬起满面愁怀,抬眼看看他,想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许久,他忽然选择叹出一口气,心中布满无限寂寥。
他想起旧年的景象,十月让丰满的秋收变成桐地的舞台,村民们在打谷场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脸上写满年岁的痛快。而如今时日多艰,关于未来纵有太多想法,这些想法都是一地的问号。十多年前,桐地曾发生过一场灾荒,由此死去的人畜恰如秋后的落叶,激荡而纷繁。
“近百亩良田,今日才收回几担稻谷,往后的时光该怎么过?”
江廷汉想到此,心中不禁涌起一阵酸楚。
他猛然回头狠狠地望一眼东山,暮秋的月亮已在云朵间蠢蠢欲动。这时一阵南风吹至,月亮终于跌进凡尘,寂寂无声。
“月光光照地堂,风吹落旧年伤。三月千家齐种地,十月万户空茫茫。”
眼前的这一番景象,让江声由衷地想起桐地的几句山野老调。
一个时辰过去,水牛已显疲态,它任由江廷汉不断驱赶,都不愿大步前行。江廷汉挥动竹枝,吆喝而起。它干脆一步不走,收拢后腿拱起屁股,浓密的牛尾如同雨伞般升起来。
“江声,快把粪箕拿过来接住,牛要拉屎了。”
江廷汉慌忙大喊一声。
还没等江声赶到,牛粪已跃然而出,江廷汉赶紧以手相捧。由于牛粪量大,江廷汉的手掌难以装载,他一边埋怨,一边拉开架势,双手跟随牛粪不规则的蜿蜒,不断地盘旋起来。
“你这一头畜生,差点弄脏了稻谷。”
江廷汉将牛粪重重地甩进粪箕里,心中的懊恼在铺天盖地地袭来,他开口骂道。
早在这天的傍晚,夕阳刚擦过山脊,血一样的余晖把桐地装扮得扑朔迷离。胡山彪出门往北,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三公里之外的大衙镇。在一座青山前,他与一名中年人耳语半会,随后双双上山而去。
山虽无闻,却别有洞天。他们穿过一面崎岖的林道,来到半山腰上,眼中是一片开阔地,一座荒废的庙宇在一道日渐瘦小的白瀑前俯瞰群山。
胡山彪与中年人一起踏进庙宇,堂中的香火早已灭绝,几坛老酒在桌案上溢出浓郁的香气。一名壮健的青年人正在练武,他打的是一套洪家龙拳,只见他沉桥坐步,以声助威,手脚间力道刚猛。
“你是什么人?”青年人抬眼道出一句,他缓缓地扭动腰肢,将子午马换回四平马,双手抱拳收于腰间,“四叔,你没事少往山上跑。”
“他是我的远房亲戚,今日过来正是为秋收的事情。”
中年人上前道。
“我叫张力,说起来大家都是亲戚,请坐下说。”
青年人的脸色旋即由阴转晴,他开口笑道。
山中多鸟,一时鼓噪,徐徐的晚风把夜幕吹落在大地上,到处变得静悄悄。时间在分秒间过去,在三公里之外的桐地打谷场上,江廷汉和江声仍在用长叉把稻草扬去,一地金黄的稻谷在月色中闪出迷人的光芒。
“是不是山贼?三叔,北边正走来七八个人。”
突然,江声警觉地跃起来,他伸出手指逐个而数。
“什么?天刚黑透,估计来的都不是好人,你赶紧回村通报。”
江廷汉闻言一愣,他慌忙地抬眼望去。
江声赶回村中,吆喝出一众村民,等他们一同赶到打谷场上,只见眼前早已是一片狼藉。江廷汉满身血迹地躺在稻草上,刚刚铺满一地的稻谷,早已颗粒无存,连水牛也不见了踪影。
“廷汉,你快醒醒!”
江廷光抱起江廷汉,掐住他的人中大声喊道。
江声怒火中烧,他与江廷源各提一根木棍,一路朝北边追去。他们来到一座山前,只闻鼎沸的人语声不时从山中传出,他们急忙摸索而上,一路来到庙宇前。
“我以为你们能跑到天上去了!”
江声将木棍一横,大喝一声。
“想双鬼拍门?我告诉你们,这里就是你们祖宗的阎罗殿。”
张力愕然地回眸,只见他大手一挥让七八个山贼围拢过来,冷冷地笑道。
“那你过来!”
江声用手一指,蔑视而道。
“五叔,你留意其他人,这家伙由我来对付。”
张力早已暴跳而起,朝江廷源扑过来,而江声在挥动木棍上前相迎的同时,不忘回头对江廷源低声道。
此时,山月无言,一路从东山照来,把庙宇与江声的身影拉长。然后,如水的月华呼啸而走,也点点滴滴散落到桐地的村边山前。
“杨保长,山贼来了,他们抢走我家的稻谷与水牛。”
江廷光回到家中之后,急忙再度出门往西走,一路赶到杨保长的家中。
“真有此事?我马上召集人手,去收拾他们。”
酒意微醺的杨保长闻言大惊,他跳起来大声说道。
“他们好像不是本镇的山贼,而是从大衙镇过来的。”
江廷光急忙道。
“大衙的陈保长与我相熟,我们即刻动身去找他帮忙。”
杨保长信心十足地应道。
“他会帮忙吗?”
江廷光道。
“放心。”
杨保长用手拍拍他的肩膀。
杨保长和江廷光一起出门而去,他挺起肥胖的身体,信心十足地迈开大步。这晚,月色如水,悠长的山路在闷热的空气中,飘起一阵恼人的虫鸣。
“陈保长,我是杨量,你快开门。”
杨保长用手拍打着木门,高声叫道。
“杨保长,原来是你!我猜,肯定是天上的一朵祥云把你送上门来了。”
在一声低喘中,木门旋即款款而开。一个中年人探出头来,他定睛一看,不禁惊呼道。
三人拥进堂中,相言甚欢。
“我们今晚过来,是有事相求,想请陈保长鼎力相助。”
杨保长拱手作揖道。
“请讲,都是自家兄弟,不必见外。”
陈保长摆摆手道。
“廷光,你看看,陈保长一向豪气冲天,你这事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杨保长得意地回头对江廷光道出一声。
“我们江家承蒙两位保长赏脸。”
江廷光赶紧起身,连连称道。
杨保长上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言说一遍,只见陈保长一脸的眉飞色舞渐而收拢起来,他开口道:“这事不好办。”
“这事你不肯帮?陈新,道义两字你可不能不念。”
杨保长跳起来,瞪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
“是我惹不起他们。”
陈保长叹出一口气。
“看来是庙大了,佛难请。二十年的交情,就让它随同今晚的月光埋没在风里。今后,我们山水别相逢。”
杨保长面露难堪,他起座拂袖而去。
“请便!请便!”
陈保长显得不温不火,脸上毫无相留之意。
“廷光,我们现在上山,去助江声一臂之力。”
杨保长气呼呼地走到村外,晚风拂过他的脸庞,月光打湿他的心情,他用力地跺响两脚,道出一句。
等他们经过多方打听,急匆匆地赶到庙宇前时,眼前的景象不禁让他们大呼意外。原来壮健如牛的张力,早已被江声一番棍劈拳打,人无原样地瘫倒在地。七八个山贼也经不起江廷源的打击,他们东逃西躲,零如花絮。
庙宇前的水牛,开始绕着木桩来回打转,它扬起头哞哞而叫,似乎是在欢呼。此时,山中的蝉鸣响起,这夜开始走向深沉。四人挑起稻谷,牵着水牛,吹响欢快的口哨下山而去。
“胡山彪在家吗?”
回到桐地,江声径直走到香兰的门前,他叫门而进。
“四哥,他在房中睡觉。难道是他在搞鬼?”
香兰在门后整理几下凌乱的头发,惊慌地问道。
江声没有搭理香兰,他快步走进胡山彪的房中,用手拉开乌黑的麻纱蚊帐,然后扬起砂锅般大小的拳头,砸在胡山彪早已恬然酣睡的脸上。
“杀人了,救命啊!”
胡山彪开始鬼哭狼嚎起来。香兰静静地站在门前,如同一座忧郁的秋山。
这时,夜的那边,正好有一支竹笛在渐渐吹响,声音清脆而悠扬。(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