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司空茂以为今天好歹已经可以结束了。
……然而会这样想的他真是太天真了。
和从不上自习课的高三生江若时一起出了教学楼，正在往学校门口走的途中，司空茂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嗡嗡地震了两下。
虽然大家都偷着带，但学校里到底还是有明令禁止使用手机的。出了校门和学姐分别之后，他在边上找了棵洋槐树停了下来，本以为不是他爹就是他妈，没想打开一看，是个从未保存过的号码发来的短信。
“有时间吗，我在七号公园门口等你。”
当然也没有落款。
司空茂捧着手机就怔住了。
“七号公园”指的是本市规模最大的那所公园，距离七中步行约十分钟的路程。几年前曾经有个流行歌手写了首同名的歌，在民间传唱度相当之高，后来有人发现这所公园的正门门牌号恰巧也是“7”，于是“七号公园”的戏称就这么在年轻人间擅自流传开来，日子久了几乎已经没人再叫它的本名了。
——不过也就是说，发来这条短信的十有八九并不是个大人了？
少年转了转眼睛，没多犹豫就顺着人行道迈开了步子，反正这公园和他家就在同一个方向，而且今天司教授有晚课，陆主编平常八点才下班，他暂时还不急着回去。一边走他一边思索着可能发来这条短信的人，他还没给高中刚认识的谁留过手机号，小学同学几乎完全没联系了，那么就是初中同学了？
几张稍微没那么模糊的面孔飞快地从他脑海中掠过，他初中还是有那么几个偶尔会在一起玩的哥们，但真的只是偶尔而已，要说会单独约他出来的人几乎是不可能有的。
见鬼，总不能是……
突然又一张脸刺目地蹦到了他的眼前。
司空茂的心脏猛一痉挛，差点儿一口气没喘上来，脚一滑被路边栽的树坑绊了一下。
“……？！”
接着他就瞪圆了眼睛，胸膛里的东西像被关进笼子的麻雀一样疯狂地冲撞起来。见鬼？开什么玩笑？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是他啊？你到底在想什么？少年颤抖着喉结用力吸了一大口气，又是一口，强迫自己定下神来加快了脚步，染上夕阳橘红的街景以三倍速从他身边流过，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成为连声音都不带的布景了。
——“九点半七号公园门口见。”
——“什么？……哎等等，为什么要去公园啊，这么晚了你没在家吗？”
——“嘟……嘟……”
不。
不。
我什么都没在想。
司空茂拼命地想。
我什么都没在想。
我什么都没在……
可是心脏疼得完全没办法好好呼吸。有什么东西从胸腔一直堵到头顶。堵到整个人都要爆炸了。
“嘀——”
“嘀嘀——”
他的意识是被一阵刺耳的车笛声拉回来的。
司空茂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马路中央，对面的交通信号灯亮着一片血红，一辆轿车正在愤怒地朝他按着喇叭。他浑身顿时冒出了一层冷汗，还好这条路上没有什么人，他慌忙在司机“小兔崽子不要命了”的骂声中落荒而逃，一直跑到马路对面，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一不留神闯了个红灯。
“……天啊。”
少年扶着还贴着纱布的额头，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开始发抖了。
“不行……绝对不能再想这个了。冷静，冷静，不是都……一年过去了吗。他死了，对，他死了……”然后他自言自语着使劲拍了拍右侧的脑袋，再次做了个深呼吸，这一次贯注全身精神左右看了路，过了最后的自行车道，一抬头，才发现短信里所说的那座公园就已经近在眼前了。
……
司空茂站在路边注视着暖光下有些发暗的茂密树荫一会。
最后闭上眼睛，低声骂了一句“他妈的。”
——啪！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少年一个激灵回过头，接下来看到的，却是一张他千算万算也不可能想到的脸。
“司空！居然真的是——啊？你头上怎么了？”
——只要说那是一张比他还帅的脸就够了。
罗濒似乎是从正门那边跑过来的，细碎刘海下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些微的汗珠，今天他果然没去学校，穿的是一身褐色短风衣，里面套着件醒目的橙红色衬衫，看起来真的像极了一只知更鸟。刚看到司空茂的时候他的表情还有点兴奋，不过一注意到他脑袋上的纱布，脸色就立刻变了。而被拍的那个人先是大吁了一口气，接着又猛然抽回去瞪大眼睛，半天挤出一句：“你……你你你……我靠那个短信不是你发的吧？！”
“啊，是我发的。”
“什么你你你你你哪儿来的我手机号？！”
“——这话我还想问呢。”没想罗濒的眉头一听这话皱得更紧了，扭身从口袋里掏出了他的那个破手机，摁了两下举到他的面前：“我现在更确定咱俩以前认识了，但是，当时的状况说不定比我想的还奇怪……”
司空茂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茫然地探过头去，只见碎裂的屏幕下显示出的是这个手机上的联系人列表……而在一堆陌生的人名中间，他第一眼看到的居然就是自己的名字。
“这个手机我是今年五月份才从我妈那拿到的。”罗濒说着，视线有意无意地又朝他的额头上瞟了一眼，“里面存着的这些，大概七十来个，基本都是她的联系人。”
“你妈？你妈是谁啊？”
而一听这话，司空茂不但完全没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反而愈发迷糊了，自己的手机倒是从初中就开始用的，但他可不记得这三年里有给什么奇怪的阿姨留过电话啊？
罗濒没有回答，而是从他手中拿回手机，嗒嗒地又按了几下，打开一张照片举到了他的面前。
那是一张……
司空茂足足确认了三遍，但不管怎么看，都是个撑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的半身照。
“这……这是你妈？”
照片应该是用相机拍的，之后才传到了手机里。照片上的女人剪着略过耳畔的整齐短发，穿着干净的黑色衬衣和白大褂，站在一间像是实验室的屋子的窗边，回头微笑着望向镜头。屋里有点暗，看不太清具体的摆设，窗口的光线却出奇地漂亮，女人的侧脸被光影勾勒出雕像般精巧的轮廓，映着光的发丝微微泛出透明的酒红颜色。
“呃，是。”罗濒看着表情瞬间变成“你他妈在逗我”的司空茂，连忙又补了一句：“大学的时候。”
“……”
“我妈讨厌照相，这是我在电脑上翻到的唯一一张她带脸的照片啦。”知更鸟叹了口气，“不过，反正她现在的长相和这会没差多少，而且发型从来都没变过，我觉得你要是真见过她，看这个应该也能认得出来……”
“没有。”
司空茂立刻毫不犹豫地摇头了。
他完全不怀疑这漂亮到足够让人过目不忘的女人就是罗濒的亲妈，两个人的眉眼仔细一看就有不少的相似之处，加上她的穿着明显是个医学工作者……那么问题就来了，作为一个十六年都生活在家到学校两点一线之间的平凡学生，他的人生根本没可能和这样的一个人产生交集。
“你妈是干什么的？是法医吗？”
接着他这么随口一问，罗濒却突然支吾了一下：“呃，她大学的时候是学这个的……”名侦探的反应当然足够敏锐：“怎么？就是说现在不是？”
“她现在在，殡仪馆当化妆师……”
知更鸟这句话的声音一个字比一个字小。
而司空茂直接“噗——”地一声喷了出来。
“哥们，哥们，这个就真有点吓人了……不，就，你没有问过你妈我的事吗……”他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该哭还是该笑，自己的手机号莫名其妙地出现一个在殡仪馆工作的陌生阿姨的电话簿里，这到底算是什么事啊？可话虽这么说，他居然隐隐地有点兴奋了起来，罗濒表情苦恼地摇了摇头：“我当然问了，但是我妈居然也说没印象，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存进去的……”
“——不不不，你让我想想啊。”司空茂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举起了一只手，“当初应该是……你妈这个手机是什么时候买的？”
“我想想，应该是我初二的时候，一年多以前吧。”
“初二。”司空茂跟着重复了一遍，“初二的时候我有手机，这没错。当初招新的时候应该是你先认出我来了，所以如果你没有把自己的电话存在你妈手机上的习惯……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应该和你妈在一起才对啊。”
罗濒眨了眨眼睛：“……好像是？”
“但是我对你们两个的脸都完全没有印象是怎么回事？！明明你们俩都长着一张只要看了就完全不可能忘掉的脸啊？！——我靠是不是我们那天的见面已经违背因果律涉及到了这个世界根基的真相所以不得不被上帝消除了记忆啊？！”司空茂一把抱住脑袋惊叫起来，知更鸟先是一愣，随即失笑出声：“什、什么啊！会有这种事情吗？！”
“要不然还能怎么解释啊，虽说记忆这玩意确实从来都不靠谱就是了。”少年撅起嘴，把手机再一次从罗濒手里拿过来，重复翻看着那张陌生女人的脸，没印象，就是怎么看都没印象。而且说实话这时候的她看起来也完全不像个将来会去殡仪馆工作的人，女人的眼睛在光线的映衬下有股明亮的锐气，那锐气是灼热的，就好像把一片惨白的实验室都映出了颜色来。
“……你妈真帅。”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罗濒显然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说，反应了一会才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是、是吗？”司空茂其实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来，但既然都已经说了，他也就继续说了下去，说着自己也乐了：“……嗯，感觉是个有故事的女同学。”
真好啊，他想。不像我们家，我妈是个没有故事的女同学，我也是个没有故事的男同学。
“不过绝对不是什么好故事，相信我。”罗濒似乎默认了，脸上才刚浮出的笑意却忽然褪去，两人间的空气不知何故竟变得有些粘稠起来。司空茂猛然惊觉自己是不是又触碰了别人什么不愿见光的家事，赶忙岔开话题：“啊，那个，说起来，我们有没有可能是在网上认识的……”
虽然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这是扯淡，司空茂的手机没有GPRS，一周也只有周末两天各有两个小时使用电脑的时间，而这两个小时全被他用来疯狂地下载各种小说电影游戏，所以别说时下流行的各种社交平台，他就连QQ号也没有，和同学交流只能全凭手机短信。罗濒想了想，也摇了摇头：“我没什么时间上网，就算上了，我妈也不许我交陌生网友啊……再说，我肯定见过你。”
“你初中在哪上的？”
“九中。”
“啧，我十四中。你小学呢？”
“长安街……”
“我西港路……那那你你你幼儿园呢？！”
“西、西城二幼……”
司空茂双掌猛地往自己脸上一拍：“完了！一个都对不上啊！”
结果最后两个人跑到公园门口的喷泉边找了个长椅，坐下来地下党对暗号似的对了半天，也完全没能找到他们两个常去地方的共同点。两个人唉声叹气地瘫在长椅的靠背上，司空茂摘掉自己的棒球帽，用手指转着一圈一圈地甩：“你说咱们的记忆是不是真的被人改过啊，还是说，真像那个江若时说的那样——是上辈子失散多年的情人？”
听到“情人”这两个字罗濒就咯咯地笑了起来：“这病真会传染啊！我是不是该叫你离江若时远点？”
“嘿，你别说，那个学姐腐归腐，没准她真对你有意思呢。”司空茂忽然一个鲤鱼打挺，罗濒一听这话，吓得也跟着弹了起来：“别闹？！你说什么？！”
“你俩都说不是很熟，可是江若时今天居然向全校宣布她要——妈的卧槽对了我都忘了卧槽！”
“啊？”
“你今天怎么回事啊？怎么没去上学啊？你知道学校里居然在传你就是那个案子的凶手吗？！”这么久了居然都没想到先问清楚这件事！司空茂简直想要掐死如此迟钝的自己，虽然他的手使劲抓住的是旁边知更鸟的两条胳膊。罗濒被他吓了第二跳，反应过来的时候，神色却忽地黯淡了几分，接着又强迫似的挤出半个笑容：“啊，这个……”
这表情显然不太对劲，名侦探不由得皱起眉：“怎么了？”
罗濒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
“其实……现在可能有人在盯着我们。”
司空茂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