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生树……”
“……?!”
“你知道,"逆生树"是什么东西对吧?”
罗濒微微睁大眼睛,没想到晁杭嘴里会突然蹦出这个词来。
少年现在正对着他,距离玻璃通道的边缘有一米远。他垂着脑袋,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眼睛里没有任何光彩,像两颗黑色的玻璃珠子。
“老徐死了以后,我去了他的葬礼。阿姨跟我挺熟的,请我去他们家……”他顿了顿,“我看了老徐的电脑。我……实在是,太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死了。”
罗濒好像猜到接下来他要说什么了。但他仍然不敢让对方看出自己的心理活动,于是努力地绷着脸和声带,轻声问道:“你……用徐希哲的电脑,登了他"逆生树"的账号?”
“——是。”
晁杭承认得相当痛快。
“老徐设了记住账号,我也没想到我能试出来密码。一开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直到翻了他的聊天记录。知道那是个自杀聊天室而且他还是管理员级别的用户的时候……我真的,一点都没觉得意外。”
听到“自杀聊天室”这个词的时候,罗濒下意识皱了皱眉。
“因为他一直都说想死……”
“可是。”
晁杭的背稍微挺直了些:
“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个,我才更觉得,他不可能是自杀死的。老徐是个挺随便的人,但是……他不会想不到在他死后他的电脑一定会被人翻个干净……就算他加了密……那些密码,也全是我亲眼看着他输进去过的啊。
“如果他不想对我保密……为什么不告诉我?
“如果他想对我保密……为什么不换密码?或者干脆全部删掉?”
“——所以很有可能,那时候他还没有准备好去死,却‘出于意外’被人杀了。”罗濒尝试着总结出这个结论,晁杭就赞许似的冲他笑了笑。知更鸟摸了摸嘴唇,籍着这个条件继续往下推理:“但对方的确进了他家的门,所以是熟人作案。徐希哲没想到那个人对他会有杀心或者说‘能杀得了他’,而现场的门没关上,基本可以断定犯人的心理素质不强,这是一起激情犯罪……”
前罗萨林先生冷不丁再次开口:
“罗少爷,你真的和平时看起来的样子很不一样。”
这句话让罗濒的心跳突然停了一拍,顿时浑身都有点不自在,但他也只能把无法自控的心虚强压下去,挑了挑眉毛,故作轻松问道:“是吗?现在特别像坏人是不是?”
“有点。”晁杭还真他妈的肯定了他,“不过我现在,已经开始理解……”
这句话他只说了一半就闭上了嘴。罗濒下意识问了一句“什么?”但却再也没得到答案。知更鸟心想该不会是那句“掉下去是便宜我了”吧,对方又张口抛了句:
“所以——犯人是邢瑾瑶吧?”
这个发言一点都不意外。
五中的案件并不是单纯的连环愉快犯。而如果想要用一个顺理成章的故事把所有的死者串起来,就是邢瑾瑶发现徐希哲在外面“脚踩两条船”,于是偷了他的手机给楚潆发短信,结果楚潆在校外被人强 奸并感染了艾滋病,找到徐希哲对质的时候被徐希哲拉进了逆生树,逆生树查出了强 奸她的犯人居然就是学校的教导主任,于是两个人合谋把他杀了……
这些都没问题。
接下来是邢瑾瑶和晁杭。这两个“发短信的犯人”。
说徐希哲是晁杭杀的几乎没有可能,否则这个案件绝不会是现在的样子。而如果犯人是邢瑾瑶的话,倒能够几乎完美地契合上——徐希哲把邢瑾瑶叫到自己家里,也许是想跟她对峙也许是想直接杀人,却被对方反杀,接着楚潆发现了这件事,把现场伪装成连环杀人案的样子,再在这里……在他们现在脚下的地方把邢瑾瑶处决……
可以连得起来。
他攥了攥拳头。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所有的人都死了。就算晁杭愿意作证,仅靠他一人的证言也没办法构成证据链,在法律上肯定是行不通的。
罗濒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但是那东西就好像混杂在氧气中的二氧化碳,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确信自己一时半会想不出来,他就咬咬牙决定放弃,估计着洛飞在下面也等得差不多了,觉得无论如何最优先级的是把晁杭从这个危险的地方搞下来,要不真出点意外谁都负责不了。
“……晁哥。”
于是他尝试着往前又走了一步。
司空在回家的路上给他发短信,说他怀疑玻璃通道的顶上至少有一块可以拆卸的玻璃——没有证据,只是怀疑。理由是邢瑾瑶的身上那么多针,一根一根插的工作量免不了容易被人发现,但如果在通道里铺一块插满针的泡沫塑料板,再把她从顶上推下去的话,就会省很多工作量。
所以罗濒自己上来了,他尝试着去吸引晁杭的注意力,让洛飞在下面检查是不是真有那么块能活动的玻璃,如果有,说不定就有机会从下面直接把晁杭拽下来。
但他又不敢往下瞟哪怕一眼。所以至今都不知道洛飞在哪里。
因为晁杭始终死盯着他。
晁杭说他和看起来不一样……晁杭他和平时看起来也不一样。罗濒曾经认真地以为话剧社的二把手就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男孩,性格随和有点羞涩,人际简单头脑简单,连朝他发花痴的女孩子都不知道如何应对。他……难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吗?
……晁杭做错了什么?
他做错了什么,然后四个人死掉了?
晁杭仍然只是看着他,并没有后退。他看起来真的很累的样子,就算站着都已经很勉强了。他装作根本没觉得对方站在这里是想要自杀的样子,用尽量轻松的声音问道:“都说出来了,你现在心情好点没有?——是不是邢瑾瑶杀了徐希哲还没有证据,为了搞清楚这点,你也得配合我们,回去把知道的事情都说出……”
——咔嚓。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微弱的,玻璃切面摩擦的声音。
罗濒都没分清楚,那是从晁杭的背后发出来的,还是从自己的心脏里发出来的。
他绷紧了全身的神经,尽管对自己的力气毫无自信,但如果晁杭现在就想要跳下去的话,他当然非得尝试着去拉他一把不可——希望那个时候洛飞能够来得及。
但晁杭就像没听到似的。
他还是看着他。
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眼睛里没有任何光彩,像两颗黑色的玻璃珠子。
“……我也,想啊。”
然后,罗濒看见晁杭咧开嘴,表情像在笑,又像是在哭似的抽动了两下,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好像稍不留神,就会被风卷走再也听不到了似的——
不。
等一下。
有东西顺着他的脸颊滑了下来。
“可是……”
“晁……晁哥?”
“已经,晚了……”
来不及反应他这句话的意思,晁杭的身体突然像是失去了支点似的,直挺挺地朝通道外的一侧倒了下去。
……?!
罗濒的手条件反射地伸出去,想要抓住他,可是这个距离还不够近,通道的玻璃天顶又是光滑的,他在这要命的时候居然脚下一滑, 一个趔趄,手指到达抛物线的顶点开始落下,距离对方的衣角甚至还有将近半米。
等、等等?
他没抓住。
洛飞呢?
突然间包括他的心脏在内,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就好像一切都变成了电影的慢动作,眼看着一个玻璃杯从桌角掉落下来,它还在空中……还没有落地。晁杭的头发和校服,不知是随着惯性还是风飘了起来,他仍然看着他,可是他的脸是一片漆黑,罗濒完全没看见他的表情。
……?
他背后有东西?
那是什么?
砰。
——就在这时,脚下传来了枪声。
紧接着枪声的尾音,是咣当一声,用震耳欲聋来形容都绝不夸张的,玻璃碎裂的巨响。
这一声就如同世界的指针重新开始转动的信号,晁杭脚下的地面像是突然崩碎的冰层,无数透明的珠子仿佛飞溅起来的水花,哗啦一声炸开,拉着他整个人沉了下去。下一秒钟手肘与膝盖同时传来撞击的钝痛,罗濒本能地右肘一拐,撑住玻璃之间的钢架框,才勉勉强强稳住身形,就这一眨眼的时间,再望向前时,原本站在那里的人,以及他刚刚背后露出一角的黑色柱状物,都已经不见了。
……他掉下去了?
不,不,他没掉下去。
感谢上帝这里的地板是玻璃。罗濒的脑袋有点空。只有一个念头支撑着他忍着疼拼命爬起来,冲到玻璃碎裂的缺口处,几乎没有犹豫地跳了下去。还好以前爬习惯了,一层楼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困难的高度。只是避开摔下来的晁杭和边上的洛飞和唐棣花了点力气……什么,唐棣?
不这个等会再说。重要的是晁杭应该没事吧,一层楼的高度只要不扭到脖子应该还是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的——
——
——?
少年躺在玻璃通道的地板上一动不动。
就算说是完全放弃抵抗了也不太对劲。正常人从这种高度摔下来不都会疼得至少挣扎几下吗???
罗濒忙不迭推开另外两人扑过去,伸出手去翻晁杭的眼皮,发现他的瞳孔已经完全涣散开来。——就算摔到内脏也不可能这么快吧?!这个想法才刚刚冒出来,唐棣突然粗暴地一把拎起他的衣领,露出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的眼神,嘶吼出声:
“——这是什么毒?!——你不是大夫吗?告诉我这是什么毒?!!”
“毒……”
知更鸟突然觉得自己的喉咙哽住了。
他看清楚了。之前和晁杭一起掉下来的那东西……说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也毫不为过的——穿着五中的校服裤子,上面似乎还绑着什么东西的半截小腿。
那节小腿滚落在满地的玻璃渣子中央。
洛飞抓着晁杭的手腕,把他的掌心翻过来,推到罗濒面前。
他的手掌中央有一个很深的针孔,周围一圈高高地肿起来,紫得已经有些发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