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爱国发誓,自己是个正经的人民公安。
至于他每次看着这个女孩,脑海里都会浮现出“洛丽塔”三个字的事情……
纯属巧合。
垂首坐在他面前的女孩有张显然不属于纯血东方人的、白瓷娃娃般纤细而雕刻精美的面容,纤长的睫毛像是金色的蝴蝶翅膀。一头波浪卷发用一根红色发带束在脑后,发色很浅,却很自然,完全不像是烫染过的。从头到脚看下来,她身上最不和谐的地方,就是市立第五中学的校服。宽大而简陋的蓝白两色运动装套在她身上,就像往一个破布口袋里塞进了一位公主。
这姑娘真该穿洛丽塔的。李爱国忍不住地想。他妹妹静夜小时候喜欢收集洋娃娃,那些娃娃都穿着颜色甜到发腻的蕾丝公主裙,他吐槽,小静就翘着鼻子数落他,没文化,这叫洛丽塔。
……他又看了一眼笔录上面的名字。楚潆。潆是个相当罕见的字,百度之后才知道,是水流环绕回旋的意思。
“姑娘你真的只有四分之一英国血统?我看着感觉不止啊。”洛飞饶有兴致地抱起胳膊,往前探了探身子,女孩便像只受惊的小动物,在椅子上缩得更紧:“是、是真的……不相信的话,叔叔你们,可以去查我家的户口……”
李爱国有点看不下去了,胳膊肘用力撞向搭档:“你干什么!跟个老变态似的!”洛飞“啧”了一声,冲他狠狠翻个白眼,但到底还是坐正回了椅子上,装出一副人模狗样的德行:
“好了,咱们进正题吧。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你跟你们班那个叫什么的来着……安雨欣?”
提到“尸体”两个字的时候,楚潆的脸色又有些发白,但还是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你们什么关系?”
“关系……就是,好朋友啊。”
“有多好?除了在学校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来往?”
楚潆愣了一下,这一次摇头了。
李爱国奋笔疾书。接着,洛飞又问了“你平常都这个时间到学校吗”,“路上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先看到尸体的是她还是你”之类的问题,少女怯弱地一一作答。年轻刑警看着她,总觉得自己和洛飞像两个欺负小女孩的老变态,这种感觉十分糟糕,可又没有道理阻止……毕竟,这么做只是他们的职责。
……
口供和从另一名叫安雨欣的短发女生那里得到的情报完全一样,楚潆在班里是典型的乖学生,属于认真努力,成绩却只在十几二十名徘徊的类型。平时习惯提前到班,不过她是坐公交上学,所以时间上会有些浮动,今天来得就有点过于早了。
另一方面,她长得惹眼,性格却相当内向,因为不善交际,许多女生都对她持表面友好、暗地里冷嘲热讽的态度。——楚潆本人对这些并不知情,安雨欣也没有告诉她。这个模样有点假小子气概的女生提到这件事的时候,语气愤慨中带着一丝忧郁:“她就是那种只要你表面上对她好,就会真的相信你是个好人的笨蛋啦。可就是因为这么蠢,才会让人根本不忍心告诉她真相是什么……”
安雨欣是楚潆的后桌。听她本人说,原本她压根没想到自己能跟这个漂亮的混血姑娘走得这么近。事实上,她们两个也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不过她实在是看不下去班里那群女生的阳奉阴违,就站出来主动和她结伴行动了。
“潆潆啊,我觉得她和一般人不太一样,挺不食人间烟火的。”短发少女耸耸肩,“一般女生喜欢的综艺节目啊电视剧啊她都不知道,反而对星座占卜这类的东西很感兴趣,还带塔罗牌来过学校,说起那些来一套一套的,我都听不懂……”
——神秘学这种牛鬼蛇神的东西,李爱国每次看到也都觉得头痛。他想,这玩意和教导主任被杀的案子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吧。
至于安雨欣本人,她就是个成绩一般,课余喜欢看漫画杂志消遣,偶尔也会追电视剧的普通女生,顶多性格稍微强势了点。在班里的人缘也属于一半一半……好吧其实,她和男生们的关系比女生们普遍要好。因为她家离学校比较近,从入学开始,高一四班和高二四班的教室钥匙都是她拿着的,从没换过。
……当然也没弄丢过。
少女理直气壮地说:“如果我弄丢过,老师还会放心让我一直管着我们班的班门吗?”
对于“谁可能是杀死刘主任的凶手”这个问题,楚潆害怕地摇着头说不知道,安雨欣则是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说:
“其实所有人都很讨厌他,巴不得这个人哪天消失就好了。但要说真的动手杀人,至少我不认识有这个胆量,或者说恨他入骨到这种地步的学生。”
……
至于其他的证人那边——学校的领导们统一口径,说刘主任为人清正廉洁,一生为了教育事业鞠躬尽瘁,和同事们的关系也很和睦,不可能有人想要杀害他——拜托,明明死成这个样子,已经完全不可能是图财害命了吧。一些老师则透露说,刘青木平日有点严厉过分了,有时抓住几个年轻老师一点过错就开始狠狠批斗,对学生们更是动不动就全校通报,记大过或者停课反思……
而其中最有意思的一个情报,最早是一名年轻的数学老师提供的:
“五中前阵子因为十一放假的问题,闹过一次学生起义。事情是刘主任镇压下去的,带头闹事的几个学生差点被他开除。不过起义结果其实还算成功,按照原来的计划,本来高一高二和高三都只会放假三天的。”
李爱国听完有点懵。照这样那些被处置的学生就有很大动机了,但既然起义都成功了,为什么还要杀他啊?
他纳闷地跟洛飞一说,洛飞就用看智障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你把高三的学生当什么?”
……
……
询问工作一直进行到下午四点钟左右才完全结束。
李爱国只觉得浑身上下腰酸背痛手抽筋,他伸长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打个哈欠。桌上摊着总算整理完成,都封进了牛皮纸袋的笔录。
中午他只凑合对付了两个菜包,天色还没开始变暗,肚子已经开始咕噜咕噜叫唤了。不过洛飞估计比他更惨,他就啃了个苹果。一波工作总算结束了,下一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开始,他想着,要不要趁着没开始的空当,拉这玩意一起出去吃个饭啊?这么想着,刑警把目光移向门口,平头眼镜靠在那里叼着一根烟,忧郁的眼神和青色烟雾一起袅袅飘向远方。
“飞哥。”
他叫了一声。
洛飞好像没听见。他每次抽烟的时候都会变傻,不知是因为抽烟使人变傻,还是人变傻的时候才喜欢抽烟。说起来,三年前刚认识的时候他还没这个臭毛病的。李爱国粗略算了算,应该是从去年的春天开始的吧。
从那起“5.4特大连环杀人案”开始的。
后来那个案子结束了,他这个毛病却留下来了。
李爱国站了起来,走出半步,又回头抱起一沓整理好的笔录袋,朝洛飞走过去,用膝盖顶他。洛飞露出很不耐烦的表情回过头来,他粗着嗓子问了一句:“吃饭不?”
“你弄完了?”
李爱国把那沓笔录拍到洛飞怀里,反问:“这次怎么样?先把那次学生起义当成突破口?”
洛飞翘起嘴里的烟卷,反手把笔录又拍还给他:“否则怎样?嫌疑人这么多,现在尸块和和死人是分开的,跟司空茂也没关系,完全没法确定这案子和自杀网站是不是有关系,只能爬格子咯。”
“不能吗?……也是。”李爱国眼珠打了个转,对方这时张了嘴,烟卷直不愣登掉在地上,被他一脚踏灭,“吃什么?我不要吃包子。”
“干警察的你吃饭还挑三拣四了?”李爱国瞪起眼睛,虽然其实他也不想吃包子,他中午刚吃的包子。“那就对面黄焖鸡好了,我去把这玩意交了,咱就走。”他单方面地作出决定,就转身往档案室的方向走。洛飞的脸色则骤然变绿,急跨两步赶上:“不,等等,我们还是去吃包子吧……”
“不!我中午刚吃的包子!”
“那咱吃点别的成吗?!我黄焖鸡已经吃吐了?!”
“你苹果咋就没吃吐呢?”
“苹果已经和我融为一体了,我吃苹果就像在啃自己的肉一样……”
两人就在这样毫无营养的对话当中,穿过办公楼,到达了档案楼的楼下。一楼有两名警察在当班,粗略打过招呼之后,他们进入电梯,熟练地按下了一个“7”。
真巧,才一出电梯,他们就在侦查档案室的门口远远瞟见了个熟悉的人影。
“小夕?”洛飞先亮了一声嗓子,门口那留着刚刚及肩的碎发,正在探头往里张望的姑娘先是肩膀一抖,随即乖巧地转回身来,朝两人鞠躬:“飞哥!狗哥!”
……李爱国选择沉默。
是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亲民的好警察,连实习生见到他都会叫他的外号,而他——他当然、当然不会发火。他走过去,把夹在腋下的一沓档案袋递到她手里,闵小夕怔了一下,接过来,小声说了句:“辛苦了。”
李爱国也觉得自己很辛苦,但她这么一说,忽然就有股力量凭空涌满他的全身,顶得他的鼻子都翘了起来:“不辛苦不辛苦,你在这儿干得怎么样,管档案比记笔录要轻松得多吧?”
实习生听完这句却笑了,像要故意气他似的弯起眼睛:“那是,朝九晚五还有双休,狗哥你羡慕的话,可以跟上头说说,让咱俩换过来啊?”——这丫头绝对是明知道不可能换才这么说的。李爱国顿时有点后悔于自己之前的绅士,用力哼了一声,扭过头不去理她。这时,洛飞问了一句:“你站这看什么呢,里头有人啊?”
闵小夕“啊”了一声,回答:“是……唐队长家儿子在里头。”说完她又赶紧补充了一句,“他有他爸开的证明,而且说了不会借出,只在这儿看,我才放他进来的。”
“噢。……不是,你为什么站在门口?”
“我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在这,但他不让我进去,说我会碍他的事……”
闵小夕的声音满是委屈。李爱国都能想象出那个嚣张跋扈的红毛小子说这些话时候的语气,一个行将毕业的大学生被一个刚上高中的小屁孩欺负,真是件叫人哭笑不得的事……虽然以他的立场,好像尤其没资格说这句话。
而洛飞听完这句话,啥都没说,抬腿就迈进了档案室。
“哎哎?!”李爱国赶紧跟上去,两人在一排排高耸的档案架子中间穿梭着,洛飞几乎一步不停,就好像在他的脑中早就有了此行的目的地似的。走到一年前的档案的时候,他停了一下,但那里没有人。他皱皱眉,又向前走了好几排,在将近五前的档案那里,才终于看见形状强烈的光影下面,一团红毛暴露在夕阳下面,闪烁着熠熠的金边。
唐棣坐在地上,后背靠着架子,除了仿佛带刺的红发之外,整个人都埋在档案架下方的阴影里。他身边放着一沓已经装订好的案卷,手里还捧着一本。两名刑警在他面前停下的时候,他还不紧不慢地把手中的卷宗往后翻了一页,之后,头也不抬地朝他们伸出了一只手。
李爱国纳闷地问道:“干嘛?”
“笔录啊。”
“……”
这小鬼!现在还是一副牛逼哄哄的臭架子,明明之前无脚鸟的案子他都严重判断失误,还差点害死了那个明明罪不至死的共犯……李爱国一股火上来了,就站着没动。很好,他旁边的洛飞也没动,只是反问了一句:“你在看什么?严绪?”
唐棣终于转过头看着他们,伸出的那只手五指稍稍蜷了起来。
“不,是卢梓秋。”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李爱国的脑海里响起了“咔嚓”一下,像是鞋底踩碎枯叶的声音。
洛飞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舒展开来:“你的意思是,跟卢梓秋一样,严绪有可能也还没死?”
“卢梓秋我倒觉得不可思议,毕竟尸体是做过DNA检测的,除非当年的法医里头出了个叛徒。”唐棣重新低下头,用手指在案卷上画着线,“但这个严绪,尸体都没找到啊。这上头说是意外事故下落不明满两年,才被断定死亡的……”
李爱国没有亲历,但他知道这个案子。是天台上的那只手臂刚被发现,准备和尹绪的母亲进行DNA对比的时候,尹千晟跑出来坦白了一件荒谬绝伦的情报,之后才被翻出来的。不过他知道的没这么清楚,听了这话,他简直像是被人砸了当头一棒,脱口而出:
“那、那就是说,这件事很有可能是真的严绪策划的?!动机也很明显——”
唐棣的表情倒有些无精打采的,把手中的案卷合上,放下,又抽了另一本出来:
“……关键就是,如果他真没死的话,现在在哪,用的是什么样的身份,监护人又是谁——一个未成年人,不可能独个儿在这个世界里生存下去。”
李爱国总觉得这小子的最后一句话似有所指,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闵小夕还在档案室探头往里张望,洛飞朝她招了招手,她就抱着那沓子档案袋跑了过来。洛飞把笔录抽出来,递给唐棣。后者像是根本没注意到,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露出几分不可思议,混合着几分叫人读不太懂的表情,最后演化成他脸上那股惯常的冷傲谑笑:
“真的假的……”
洛飞并不接话,五官也纹丝不动,只是那么伸着手。
唐棣继续问:“如果可以的话,其实你更想把这玩意给司空茂吧?”
李爱国好像有点明白了。这小子果然只是在上个案子里输了一筹,觉得不甘心而已。少年没有等到回答,就接过笔录袋,同时发出毫无笑意的嗤笑声,“……算了,反正大人都是白痴。”
洛飞伸手到右侧的裤袋里,像是摸了一把烟盒,但是什么都没拿出来。顿了一下,他说:“是谁都无所谓,我想要的只有真相而已。”
“你们现在在做的事,只会离真相越来越远的。”唐棣用相当装逼的大人口气说着,把那些笔录袋逐一拆开,迅速地浏览了一遍。看完之后,他在原地坐着发了十几秒钟的呆,问:“这个案子真的和司空茂完全没有关系?”
“目前没有。会不会是模仿作案?”
少年答非所问:“尸块发现的时间是10月4号,被害人的死亡时间在10月7号。无论如何,犯人下手的时间都是只有高三在校的这一段时间。你们笔录上也写了,刘青木这些天的行动非常规律,理论上犯人完全可以将两起案子合并为一起,但他没这么做,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一,两起案子有不同的犯人。二,犯人有必须让尸体出现在高二四班,而且一定是被警察以外的人先发现的理由。”
李爱国的脑子有点跟不上了:“什、什么理由……”
唐棣修长的手指在档案袋之间拨了一下,抽出其中的两个,直接朝他的方向飞丢了过来。刑警手忙脚乱地接住,一边在内心破口大骂,一边查看纸袋上标注的字样,上面一个写着“楚潆”,一个写着“安雨欣”。
少年眯起细长的双眼,表情和语气都带着露骨的嘲讽:
“你智障吗?如果是第二种,犯人当然就在这两个人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