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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景泓!叶景泓的家属在哪里!”
听到重症监护室门口护士的喊声,李爱国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他。按理来说这种时候,首先应声的该是那个大学生的父母才对,可他们此时并不在这。——那接下来应该是无脚鸟那一群自称他朋友的家伙吧?仍然一个人都没有。警方倒不是没有暂时的代理权,但现在的顶头上司显然是唐文石,再下来也该是洛飞,再怎么下来也轮不到他……
李爱国觉得自己可能被他的老祖宗李煜附体了。身为老六都他妈的能当上皇帝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但腹诽归腹诽,他左顾右盼,确认视野之内没有任何可以推卸责任的人之后,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掏出了自己的警察证。
“我们现在还没能联系上他的家人,有什么事情可以先跟我……”
然后他整个人就僵住了——在听完对方所说的话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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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套。”
“……外套?”
“能得出这个结论,你们还挺厉害的。司空一开始也这么说,不过,完全没办法拿来解释掉在走廊里的外套哦。”
大概是此刻的男人已经全无反抗之力的缘故,少年的语气也不自觉地轻松了起来。
洛飞认得那个少年,二十三中高一四班的高远杉,天台抛尸事件的第一目击者,司空茂的初中同学——虽然总的见面次数并不多,但他的外貌真的太好认了。刑警只是不大能够理解这个人为什么此刻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说着如同主角一般的话……等等,他刚才好像说了“司空”?
是司空茂让他来的吗?
“外套……无法解释又能怎样?”洛飞迅速地定下神来,“很多人都可以证明,谭先生是案发之后最后一个进入走廊的,而且在我们离开的时段去过厕所,除了他,凶手已经不可能是任何人了。”
“——我没有说凶手不是他。”
高远杉搔了搔鼻尖,像头想要掸掉落在那里的蜜蜂的熊。
“其实我也不太懂,但是司空说,动机对故意杀人的量刑来说非常重要,刚刚老板的自白我听到了点,如果就把这样的供词交上去,肯定会被判死刑吧。”
——他在说什么啊?
——事情的真相……不是刚才谭固坦白的那样子吗?
——等等,这的确是他的一面之词。如果叶景泓突然死亡或者就此成为植物人,那天的真相就再也没有人会知道了。可是,这个人有什么理由要撒谎?无论如何他是凶手的事实已经无可撼动,而正常人去杀人,总得需要个什么理由……
“在那段时间内,应该已经确认没有任何人出入过案发的走廊了。也就是说,没有人能够帮他脱掉那件外套,会这么做的只有他自己。”
少年认真而用力地说——用“太阳是圆的”这句话一样的感觉——
“所以我认为,叶哥他是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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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自杀?!可是……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吗?!”
司空茂难以置信地把本子拍在书桌上,拍完才惊觉这一下的动静大到了隔壁可能会注意到的程度,赶紧捂住自己的嘴,还好沉寂了一会之后,司教授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并没有响起来。
“有的。我……听说过这样的事,真的会有人‘协助自杀’。”
高远杉的眼帘垂下去,又抬起来。
“什么理由都有。自己不敢动手想让别人帮忙的应该是最多的,有信教的担心自杀不能上天堂,有的希望别人把自己自杀的全过程记录下来……还有的,啊,这种心理应该已经超出你这种小屁孩的理解能力了吧。”
“什、什么心理……”
“你不是看过EVA的嘛。”
“啥?”
“有种感情叫‘就算是死,也想死在你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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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种,叫‘如果你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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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飞飞飞飞飞哥——!飞哥!飞哥啊——!!!”
“二、二狗?!卧槽你怎么找到这的我不让你在下头老实待着——”
“先别说这个!不好了,大事不好!”
“怎么?!”
“被害人……被害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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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这世界上真的有命运吧。
在得知杜凯捷从教学楼天台“自杀身亡”的消息后,谭固曾经这么想过一次。
他不可能是自杀。他当然不可能是自杀。发生那件事的时候,叶景泓反常地消失了整整一天,于是男人更加这么坚信了。
但那孩子没有任何杀死朋友的理由,所以只有可能是意外。
意外无法避免。
那不是他的错。
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
——无数遍这样说着。
——这样说着……
他还是抑制不住地,抑制不住地,想要把双手放在那双女孩子一样纤细白皙的,颤抖的脖颈上,然后,狠狠地掐下去。
——你们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天台钥匙?!难道不知道没有护栏的天台有多危险吗?!已经多久了?!学校不让你们上去当然是有道理的!为什么这种事从来就没告诉过我——这些问题像拼命摇晃密封可乐瓶产生的巨量气泡一样堵在他的喉咙口上,但男人什么都吐不出来,就算吐出来有什么用呢?它们只是气泡而已,吐出来,就化掉了。
“我可以拦住他的……不,我可以拉住他的……绝对可以……为什么没有啊……不但没有、我还逃跑了……他们说他是自杀……自杀,他们……”
少年跪在地板上死死地捂着脸。喉咙里发出仿佛被玻璃扎得鲜血淋漓的、含混不清的声音。
……
好想杀了他。
虽然那副嗓子在这些年的学生中已经称得上空前绝后,可另外一个绝对是更加难得一遇的作曲家。等到他长大……不,甚至根本都不需要等到他长大。一辈子唱别人唱过的歌是没有未来的。无脚鸟现在最需要的是自己的曲子,而那首歌……
真好笑。
叶景泓弄丢了杜凯捷的命,却从花坛中捡回了他最后留下的半截曲谱。
……
好想杀了他啊。
好想杀了他啊。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
……
“我是不是,死了比较好啊……”
最后连少年都如此撕心裂肺地朝着他咆哮。
可是,男人最后所做的事情,只是流着眼泪跪在少年的面前,竭力收紧双臂,将他拢入怀中。
他已经弄丢了一个人了,怎么可能还会允许自己弄丢另一个……而且是最一开始的那个?
……
结果叶景泓还是活了下来。
以一个无人知晓的“逃犯”身份。
谭固甚至做好了帮他做伪证的准备,结果当时的笨蛋警察居然就因为从杜凯捷口袋里发现的情书与魏可佳的证言草草结案,那天是男人第一次见到那个杜凯捷在课余时间傻笑着提过无数遍的女孩,成年人们像监狱的铁墙一样把她围在中间,从背后看不到女孩的脸,只能看到她始终绷紧后背,双手紧握成拳。
没有任何人怀疑到叶景泓的头上。
但从那件事之后,他就变得没办法再唱歌了。
无论怎么努力地尝试,无论是什么歌,每次唱到高潮的时候,他的喉咙就会开始发抖,抖到最后一个音节都吐不出来的程度。无脚鸟曾一度成为界内话题的蒙面主唱突然人间蒸发——这个话题又火了一阵,之后迅速地灭了。无法接受自己一手带起来的乐队就此解散,又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主唱,谭固终于还是辞掉了学校的工作,拿出攒了半辈子的积蓄开了一家酒吧,正式接管了“无脚鸟”。
他尝试着补完了杜凯捷最后留下的那首曲子,编曲之后带领乐队尝试着公开演奏,客人们的反响的确很好,但远远没到他所预想中的程度。于是谭固决定暂停,把这首曲子重新束之高阁。虽然这一生也许都不会再遇到第二个杜凯捷了,但他无法容忍那孩子最后留下的东西就这么归于泛泛,那是……
在最接近天国的地方,所谱写出的,最接近天国的歌。
而叶景泓……
连其他的歌都已经无法触碰的叶景泓,甚至只是听到这首歌的前奏,就如同暴露在阳光之下的吸血鬼……谭固不知道,自己如此孔武有力地决定把那首歌封存起来,是不是也有一部分这件事的原因。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当初决定帮助叶景泓隐瞒一切真相的决定究竟是不是对的。
……
那孩子已经无法唱歌了。
说得残酷一点。
已经“没有用处”了。
……
……
可是那又怎样呢。
那又怎样呢。
后悔也好,更加后悔也好,没有双脚的鸟,那只鸟已经飞起来了。
……
有人说时间是最强效的漂白剂,任谁不承认,效果也只是默默地摆在那里。一转眼,那个清秀的小男孩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不是,大小伙子……好像还是哪里不对。发现自己的脸越长越性别错乱,叶景泓破罐破摔地干脆留了长头发,三年过去,如果不开口说话,他曾经的熟人都已经完全认不出他来了。
这反而是好事。
有种一切都重新开始了的感觉。
那孩子的性格,甚至一点点地都变得开朗回来了。
只要不提到杜凯捷的话……
……
直到有一天,叶景泓突然神情肃穆地找到谭固,开口就说:
“老谭,我想自杀。”
谭固懵了。刚开始他以为叶景泓在开玩笑,但这个不知不觉就已经成为青年了的男孩没有笑。真的,直到那个时候,男人才猛然发觉——这个在自己翅膀的荫蔽下隐藏了三年的孩子,真的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啊。
他问:
“您觉得,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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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来就是要死的。谁知道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或者说,人类正是因为察觉到了单纯的“活着”并没有“意义”这件事……才会想到要去创造“意义”这个词呢?
而如此一来,人活着的意义,似乎就真的变成“追求意义”这件事本身了。能够获得意义的生命就是有意义的,无法获得意义的生命,则就等同于行尸走肉,只是单纯地活着……然后死去,这样的人存在与不存在,存在过与没存在过,根本就没有任何区别。
说到底,其实也只是不甘泯然尘灰的蝼蚁,竭力想要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罢了。
……
但那,就是全部了。
是,身为宇宙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粒灰尘,能够做到的全部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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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觉得……我变得没办法唱歌,其实根本不是做不到,只是‘不想去做’而已吧。”
“可就算知道了这一点,也没办法变得‘想做’起来。”
“换句话,就是已经‘丧失资格’了。”
“拿了自己不该拿的东西,就总得用点其他什么来换。做了逃犯的结果……就是,连‘获得意义’的资格都没有了呢。”
“所以啊老谭,我……后悔了。”
“嗯。”
“哪怕已经知道要付出什么代价,哪怕只有一瞬间都好……”
“我想……拜托‘逆流的魔术师’,帮我,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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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认识到这一点……你也是很了不起的人啊。”
半张脸被白色兜帽衫遮住的少年灿烂地笑着,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着字。
“所以……用你现在还能做到的事情,‘召唤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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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外套,手臂的位置,还有……气味。用这些拿来作为证据,应该也已经足够了……”
司空茂咬咬牙,终于还是弯下腰去,双掌合十,高高举过头顶:
“拜托了!高远!……能不能……能不能到医院去……帮我结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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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的天是灰蓝色的。
虽然是灰的……可仍然是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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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飞重新回到楼下的时候,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已经空了。
……
当他再一次见到叶景泓的时候,一头长发已经被完全剪短的青年,正躺在一张普通的病床上,望着天花板,轻声地哼唱着歌。
那是一首相当耳熟,同时又有些陌生的歌。刑警总觉得那调子自己不久之前曾经听过,却又总觉得哪里不太一样——也许是因为声音?的确,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叶景泓唱歌。他唱歌的声音和平时说话的嗓音都不太一样……不,仔细听一下好像也不是。怎么说呢……
——好像感受不到“嗓音”这个概念。
对。
不是“唱歌”。
而是单纯的真的就只是“歌”。
足以支配五感的,确确实实地存在于那里的,名为“歌”的存在。
那样的存在,在白色的房间上空盘旋着,掀起白色的窗帘,从敞开的窗口飞出去,飞入灰蓝色的天空,刑警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跟着移过去……于是他看见了鸟。已经无法用“数量”这个概念来形容的,无脚的白色飞鸟。那些鸟排列成队,绕螺旋形状打着转一圈一圈地朝上飞去,变成一条长长的阶梯——自这间房中拔地而起,通往……天国。
……直到那声音连同白色的鸟最终缓缓淡去,消散在灰蓝色的天空里,刑警都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而歌声结束之后,青年仍旧只是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
半晌,他用仍然轻得几不可闻,但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吐出了两个字,一行液体顺着眼角慢慢地滑了下来。
“……凯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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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是,叶景泓的颈椎重建手术成功得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虽然他现在仍然处于脖子以下完全没有知觉的状态,并且仍然有很大的概率终身瘫痪,但至少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不可思议的事。真正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声带在经受了那样的勒力之后,竟然也几乎没有受到损伤,换句话,就算是想要唱歌也没有问题。
另外。
叶景泓说……
他真的见到了杜凯捷。
他回到那天的天台上,抓住了对方的手。他没想到自己会被拉下去,却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在这个时候,那个已经整个人悬挂在教学楼外的少年只是露出了一瞬近乎于悲伤的表情,突然破口大骂:
“——你是笨蛋吗?!”
——
然后用力甩开了他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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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所所所,所以说,叶哥他真的是自杀?!……自杀?!……自杀?!你在开玩笑对不对?!你绝对在开玩笑对不对?!”
司空茂甚至已经听到江若时在那边跳起来又落在地上的声音了。他右手举着手机,左手扶着额头——趁着司城宇出门去买做晚饭用的菜的时间,他才能抽出空来给已经用短信轰烂了他的收件箱的社长回个电话。
“否则掉在地上的外套怎么解释?那么精确地插在他手上的水果刀是怎么回事?最主要的是,被切断的人手这种东西可是有很大味道的,虽然用保鲜膜包起来人就闻不到了,但是现场完全没留下保鲜膜之类的东西,老板如果当时才拆了处理掉的话身上也不可能完全不沾上气味,所以只可能是被害人自己……”
“啊啊啊啊啊可是——”
“——最主要的是他自己都已经承认了诶,他承认完之后那个老板就也承认了,他的确知道叶景泓那天想要自杀,而且主动要求协助他完成那个被Bacikal称为“召唤逆流的魔术师”的仪式……你知道,艺术家的脑回路一般都跟正常人不太一样。至于事后帮他顶罪的事……那大叔好像从一开始就打算那么干。他自己打死不说为什么,听高远说,你们叶哥知道这事以后已经气得不理他了,不知道之后又怎么样……”
“呜诶……这两个人……等会?你刚才说了句什么?逆流的魔术师?!”
江若时突然惊恐地在奇怪的地方打了岔,司空茂有点纳闷:“没错吧,你之前不是讲过吗,那个钟表的传闻有三个版本,这是最中二的一个……”
“是、是没错啦……噫……”
学姐发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小耗子一样诡异的声音,之后就好一阵没了声。名侦探这一次是确实地感觉对方的反应不太正常了。他当然不可能不追问,江若时又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嘟囔着道:“我就是在想,明明这个版本流传的范围是最小的,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啊……”
——难道不只是因为这个比较合适吗?因为和章天羽以及顾泽楷不同……叶景泓并非因为“未来”,而是受困于“过去”才想要自杀的,为了让这种完全不想害人的家伙伪造出他杀的案发现场来,就只能用这种奇怪的理由诱导他……
……
嗯?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这种中二到连我都不会相信的传闻,居然真的有人会信啊?
“这么一说,学姐,这个传闻的起源——”
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的名侦探唰地挺直了背,电话那头则立刻像是被拆穿了似的,发出一长串“咝”的吸气声音。“……喂我听到了。”司空茂瞬间拉下脸来,声音也沉了八度,“你果然又知道什么吧?快点讲清楚,支支吾吾的小心我把你也划进犯罪嫌疑人的圈子里哦。”
最后一句他当然不是认真的,不过恐吓对于社长来说好像还挺管用……虽然这种行为实在不怎么绅士。名侦探在心里反省了两秒钟,尽管他完全不打算道歉。然后,听见少女用力咽了一口口水,用完全放弃抵抗了似的,嗫嚅着的声音说:
“其、其实……”
“什么?”
“‘逆流的魔术师’……他,是真的存在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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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见鬼。”
背着黑色帆布双肩包的年轻男性阴沉着脸长吐出一口气,推了一下鼻梁上的无框眼镜,迈步从停靠在站台边的白色列车上走了下来。站台上人流涌动,背包的,拎箱的,乌泱泱地朝着同一个地下通道的方向走去。
“关我什么事啊……算了。耽误了的话,论文就让那群傻逼警察帮我写好了。”
男性翻着白眼如此嘟囔着,从外套胸前内衬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块银色的怀表,打开,看了一眼,又塞了回去。
如果有人看到这个场面,一定会觉得奇怪,因为这个人的左手腕上明明是戴着手表的。不,只要抬起头,站台边上就悬挂着大红数字显示着的液晶数字时钟。然而男性对它们都熟视无睹。事实上,他掏出那块表来,原本就不是为了看时间的。
这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又颠了一下背包,快步朝着站台出口走了过去。
在他所经之处,人流像是被异物隔断的水流一般,自然而然地分开了一条道路——然而,直到他的身影完全穿过拥堵的隧道,那些人也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一样,只是目视前方,普通地走着自己的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