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乙酉,巳正一刻。
长安,万年县,宣阳坊,万年县衙。
万年县衙所在的宣阳坊位于东市西侧,乃是乐游原北麓,此处地势平缓,风水极佳,毗邻繁华仅次于朱雀大街的启夏门大街,北接平康,与皇城宫墙对角而视,西侧相隔一坊,金色的荐福寺塔尖清晰可见。
今日阳光灿然,天高云阔,预示了一整日的好天气。巳正时分东市开市,宣阳坊里已是一片热闹,人们心情都不错。
不过万年县令陆兴可能不会这么想。
陆兴现在正焦躁地坐在县衙内堂的交椅上,县尉何俅和几名县衙书吏皆大气不敢出地立在两侧。
陆兴端起茶盏细抿了一小口,因颤抖而洒出来的茶汤透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不安。陆兴捧着一帛卷看了又看,这帛卷书轴由岭南檀木所制,通身涂蜡,上饰双胜紫纹,卷轴两端皆有金丝缠缚。
在大唐,只有一类帛卷才会有这等制式——圣旨。
“陆公,”县尉何俅从旁拱手道:“圣旨上都说什么了?”
陆兴早就将圣旨所述看得倒背如流,他疲惫不堪地将帛卷递给何俅:“自己看吧……”
何俅慌忙双手接过,出声地念起来,周围书吏也都战战兢兢地侧耳倾听:
“……如闻近日京城,频有寇贼。如记三日过后,情节未缓,万年府县,防制实难,须假军司,并左右神策,共为捕察。有诸军诸使勘验知情状,如实是杀人及强盗,罪迹分明,不计赃之多少,闻奏讫牒报本司,便付京兆府决杀。其馀即各牒送本司,令准百姓例之罪科决……其外县有军镇处,亦准此处分。钦此!”
何俅念完后,心中不禁一沉。而几名书吏初听不觉有异,面上仍懵懵懂懂的。
“何尉,圣旨是说让三日后禁军相助捕贼?”一名捕贼尉小心地抄着手问道:“那是不是可以将县内不良人收一收?”为了严防窃贼,万年县不良人大量散落县辖诸坊,人力已然捉襟见肘,甚至已经影响到了阖县寻常治安。
“荒唐!”何俅忍不住骂了一句,又稍压低了些声音道:“圣旨所言,哪儿能光看面上所写啊?”
“三日之后,再交不出人,禁军若介入,此事可就不单单是捕盗了……”陆兴捏着鼻梁上沿,闭上双眼,解释道:“此事就是我等捕贼不力,惊扰圣座!这屋子里谁都没好果子吃!”
书吏们一听,皆大惊失色。
陆兴手里轻抚腰间悬有的银鱼袋,自知自己很可能距离脱下这身绯袍银鱼不远了。他虽然没抱太大希望,但也问向
在场几人道:“那窃贼可有线索了?”
“呃……回陆公,”一名小吏叉手回禀:“那人就像是钻进地缝似的,没有丝毫进展。”
何俅忙问:“长安县那边呢?他们也毫无线索?”
小吏连连摇头。这窃贼主要活动在万年县辖境内,但长安县那边也偶尔传出有失窃案发生,手法相类,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或是同一伙人所为。
陆兴怫然地挥了挥手,何俅见状连忙将书吏们遣散,让他们打起精神,严守岗位,继续从浩繁的诸坊呈报及案牍中搜寻窃贼线索。吏员们本已连轴转了近两日,但在顶头上司面前也都不敢造次,他们在施礼过后,便如潮水般退下返回了前堂。
“可愁死我了,”书吏们走后,陆兴急躁地扶着额头,冬日里他额前已缀满了细汗,“之前京兆府都来施压,命我们十日内破案,捉住窃贼……现在只剩下三天了,今日又有圣旨来催,何等贼寇,怎么会一点线索都没?!”
何俅只是垂下头去,沉默不语。
这案子堪称太和五年长安城的最大连环窃案,窃贼似乎独身一人,神出鬼没,手法极为娴熟,目标却毫无规律,上至达官贵戚,下至贵府仆婢、平民百姓,皆曾中招。
万年县派出去的不良人四处盯梢都没有结果,府县早前已提醒市民避免聚集外出,不给窃贼以可乘之机。无奈阖城百姓置若罔闻,给查案及锁定凶嫌平白增加了极大难度。而且坊间还传出各种各样的传闻谣言,越传越离谱,官府也屡禁不止。
陆兴本是今岁新上任的万年县令,年初时候他从未意料到到了年末竟会是这般境况,麻烦事一件接一件。回想起上任时的意气风发来,陆兴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陆兴用指节咚咚地扣着案面,“……昨日午后他们长安县辖境又出了一桩失火案,废祆祠被烧了个精光,要我们协助调查。昨晚县狱又有死囚自戕,今日午后就要押往东市处刑,届时想压都压不住!”他也知道自己在此发牢骚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因此说完便将胳膊肘支在长案上,指尖抵着前额,不再言语。
何俅沉吟半晌,从旁拱手道:“陆公,何某有一言……”
“讲!”
何俅凑近了些:“凡事皆分轻重,有轻重,便有缓急……”
陆兴看了何俅一眼,示意他说下去。
“依何某看,这失火案和县囚自戕案皆可暂往后放放……”何俅认真分析道:“您看,失火案是长安县那边的,就算查不到线索,归罪也到不了咱们头上。这死囚反正也是死,其自戕虽然是我等疏于管
理,但归根结底是小过,连罪都算不上。”
“你是说,当务之急乃是捉住窃贼?”
“陆公英明!”何俅竖了个大拇指:“如此才好向京兆府交代啊。”
陆兴撇撇嘴,白了他一眼道:“你说得倒轻巧,我们连窃贼的面都没见到,满城贴的告示都是胡写胡画的。怎么交代啊?”
何俅佞邪一笑,躬身向前道:“这就是卑职为何提起那自戕死囚的缘由……反正左右都是疏于管理之过,难道还怕再少个囚犯吗?”
陆兴呼吸一滞,双眼不自觉地瞪得滚圆:“你什么意思?”
“京兆府不过是想往上面交代,是死是活他们可不管……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来个偷梁换柱?”何俅说完,四指指尖在脖颈动脉处比划了两下。
陆兴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连连摇头,眼神不由自主地向内堂门口瞥了几瞥,压低声音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此乃草菅人命,有悖为官之道,我陆某断不能开此先例!”
听了上官这番说辞,何俅似笑非笑,他虽只官居七品,但已在这万年县衙里待了十多年,见过的暗箱操作和阴暗面怕是要让初服银绯的陆兴瞠目结舌。
“陆公,此事急矣。若是再不能交出人来,万一事情闹大哪怕一点,禁兵出动,那咱们俩的仕途可就都玩完了!”
何俅实在不明白,这群初入仕途的文人怎么全都这般假惺惺的,以他的经验来判断,陆兴早晚要接受他的提议,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陆兴正要争辩,却见候于前院的一名通传突然窜进了退室,便连忙住了口。
“禀报县令,有人求见!这是名刺……”
陆兴将名刺接过,只见其上浮刻有“京兆张翊均”五个篆体字。
这是谁?陆兴眉头一皱,将名刺递还给通传,语气里有些不耐烦道:“现在正忙,叫他们于侧堂等候。”
不过通传却并未退下,仍旧单膝跪立于地。
何俅见状便问:“怎么回事?还有何事?”
通传口中嗫嚅着:“那人说……无论如何也要现在求见。”
“放肆!”何俅骂道,眼神不忘向陆兴瞥了瞥,发现陆兴也面有不悦,便底气十足道:“陆公正在处理公务,他以为自己是谁?竟敢如此无礼!速带何某去见,得好好教训他们一下!”
“呃……”通传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很想稍作提醒,但为免上官将气撒在自己身上,只好拱手唱了声“喏”,起身领路在前,直往县衙大门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