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甲申,巳正。
长安,万年县,平康坊某处。
被安守约这一问,璇玑眼神先是一愣,她望了安守约片刻,心中随后却为一丝惊疑所笼罩。
只因一个细节忽而窜过璇玑的脑海:彼时她在楼梯转角撞见安守约时,从他所站的位置向楼上望过去应该根本什么都看不到才对,一路上璇玑也从未透露被杀之人的身份,为何他此刻却能道出自己是在尾随一名禁兵呢?
但是……璇玑一向对人眼神的判断很准,安守约此刻眼眸中毫无早前的轻佻,亦无欺瞒恶意;况且她估摸若是自己不先讲,安守约怕是不会对她的问题有所答复的。
璇玑先将心底的疑虑放下,稍微在脑中捋了捋思路,尔后向安守约约略一说。她当时选择尾随那名被害的禁兵的缘由其实很简单,无非是因为昨日在清凤阁的那场凶杀案,让她对单独出行的禁兵有了警惕罢了,便从光德坊一路跟了过去,直到西市北曲那家酒肆,却不成想竟成为了第一目击者。
安守约静静地听完,许是这理由与他所想稍有出入,深邃的眼眸中竟泛出些失望之色。他细忖良晌,双手抱臂,忽而揪住了一处疑点问道:“光德坊位于长安县,与小娘子所居平康里相隔数里之远……小娘子闲来无事,为何会不辞辛劳现身光德?”
璇玑被这一问得浑身稍有不自在,昨日洛瑶死后,万年县便挨个询问了清凤阁清倌们详情,当然也包括她自己,前后总共两三个时辰。弄得她现在已经对这种被审问的感觉极为敏感和不适。
“此事与足下无关……”
“噢是吗?”安守约一脸苦笑地搔了搔脑后,夸张地仰头长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安某舍身相救,最后却落得个被怀疑被猜忌之境……”
至于吗?璇玑听得心里很是无语,这家伙什么毛病,怎么又回到了在酒肆里的那般聒噪不止的浮夸样子?再说她自己心里的疑问一个个都未作解答,这卦士却开始在此卖惨。不过他说的倒没错,在救了自己这一点上璇玑确实也无法反驳。
璇玑最后只得轻描淡写道:“璇玑是去见一个朋友……”她此话说完才想起来,自己实际上始终未曾告与安守约自己的名字。
“一个朋友?”安守约眼神闪动,他敏锐地觉出璇玑说此话时语调的不自然,感觉这里面有文章,便道:“怕不是恩客吧?”
璇玑闻言脸颊腾起一团红晕,连忙羞赧地强调道:“不是!只是……朋友!”
安守约见璇玑这个反应,双眉微挑,心底差不多猜出个七八成。他哈
哈一笑,心底却泛起了一丝恶趣味,接着追问道:“难道是情郎?”
“跟你说了,不是!”璇玑面色涨红,她现在知道为何当初在西市初遇此人她会那般厌恶了,这人轻佻的样子确实烦人。璇玑冷着脸道:“璇玑已照足下所要求,尽如详述,足下现在可否诚言相告?”
安守约看向璇玑道:“知无不言。”
“你到底是谁?”
“在下姓安,名守约,小娘子应当知道……”
“我不是问这个,”璇玑白了他一眼,“足下适才也说你并非卦士,那么足下到底为何于昨日会现身那间酒肆?又为何会选择与我搭讪?最后今日又为何要一路尾随,最终却出手相救?”
璇玑问出了一连串心底的疑问,虽然她并未得到答复,但内心的感觉却比方才深埋心底要好上几许。
安守约有些犹豫地摩挲着上唇的髭须,咂了下嘴:“前几问安某还无法相告……”
“不是说知无不言吗?”璇玑有些气恼,这家伙怎么毫无君子之德、言出不践?
“并非不告诉小娘子,只是时候未到,很多时候,知道得愈少愈安全。”安守约收起了轻佻的表情,一脸认真,“不过……安某却是可以透露。适才某选择一路尾随,最终出手相救,只因误以为小娘子在同某追查同一件大案。”
“大案?”璇玑心底一沉,莫非这家伙说的与翊均哥哥追查的秘事……是同一桩?
安守约只能透露到这儿了,他轻轻颔首,默默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诸坊的钟声鼓声次第响起,訇鸣阵阵,长安的百姓们知道,申过酉至,宵禁临近,又是一日即将过去。安守约转而回过身去,依次仔细检查了下三具尸体,收缴了其中一人的障刀,挂在自己的腰间蹀躞上。
“咦?”安守约忽然在那名“胡商”身旁蹲了下去,他凝目在这人脖颈处良晌,竟发现此人脖子上的青筋在微弱地跳动。安守约用手试了下鼻息,抬起头对璇玑道:“他还活着……”
璇玑眼中稍有惊讶,仔细看去,确是能注意到此人的胸口在微微起伏。这名“胡商”面若枣色,看不出是哪一族出身,她记得方才安守约明明白白地捅进了他的小腹,但显然彪悍魁梧的身材却足以让他在受了那种伤后还留有一丝气息。
璇玑也蹲了下去,她取出一方手帕,正要按住此人的伤口,口中道:“要不要通知临近医馆?”却为安守约摇摇头止住了。
“没用的……”安守约此刻面无表情,语气里没有玩笑的成分。他很清楚自己方才那一刀力度如何,这人虽然还
活着,距离成为尸体却已然不远了。
安守约伏向此人的耳侧,用低沉的嗓音说了句什么。
这是胡语,璇玑蹲在一旁,她虽然听清,却没有听懂。她想起来安守约曾说自己的母亲是回纥人来着。他方才说的话听起来像是某种问候语,因为璇玑依稀记得今晨在那间胡姬酒肆也听过胡客用这句话相互打招呼。
许是听清了安守约适才所言,“胡商”的眼球在眼睑下转动了几下,显然他的意识还未随着逐渐流失的生命彻底消散。
安守约知道,这胡人既然听懂了他方才问的回纥语,定出身漠北。他自己是汉胡混血,胡人们都有自己的圈子,他太了解这群盘踞长安的回纥人了。若说往昔回纥汗国还可南与大唐、吐蕃相互争雄,现在只是徒留一具草原恶狼的躯壳,早已没有了以往的辉煌,内讧不止,行将就木;这群苟活在长安城的回纥人亦是如此,毫无尊严,为了钱什么都敢干,无非是谁出的价码高跟谁走罢了。
璇玑立在一旁,眼见着此人奄奄一息,她不知道安守约沉吟半晌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若是此人咽气,岂不是最后稍作审问的机会也随之溜走了?
正在璇玑想要提醒之时,安守约又一次俯下身去,用回纥语说了句什么。这一次璇玑全然没有捕捉到里面的词汇。“胡商”虽然睁开双眼,却仍旧一言不发,倒是起伏的胸膛在表示他还活着。
安守约眉头近乎拧到一起,唇角不为人注意地微挑了一下,又说了一句回纥语。这从语气中能猜出来是一句确认似的问话,璇玑隐隐约约从中捕捉到了一个词,似是唐话……
过有良晌,“胡商”的双唇终于轻启了一条缝,从中吐出来一句简短的语言,而这句话中璇玑也同样听到了安守约方才提到的词语。
安守约脸上先是稍有惊讶,随后又会意地淡然一笑。
“他说的什么?”璇玑忍不住问道。
见安守约没有回应她,璇玑便道:“我也有话要问他……”
安守约抬起脑袋,璇玑纤细的身形刚好立在敞开的门廊内,朝阳从木阁外射入,让他看不太清璇玑的神情。
“他不会说唐话。”
璇玑细眉皱了皱,一名胡商,即便是伪作的,混迹于西都,怎么可能半句唐话都不识得?
璇玑索性对安守约不作理会,俯下身去。她刚要开口,却发现“胡商”已闭上了双眼,方才回答安守约的问话似乎已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他口中吐出最后一口气,原本狰狞的面目竟在朝阳的映照下变得安详而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