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秀
天宝十四年,朱雀国新帝登基后施行仁政:减免赋税,查贪官,惩污吏,扫平四海。
队伍依次排开,女子们清一色淡粉色衣裙,迈着轻盈小步,走在内菊院的花丛中。
我在人群里默默地站着,眼前这些貌美如花的女子,皆是今年参选的秀女。运气好的,入选后宫三千;运气差的,当个侍女在宫里等上三年,派出宫去,荣彩依旧。
“哟,这不是宁姑娘吗?今儿日头毒,您还是找个阴凉地方歇息吧!”
我侧头望向身边的张管,忙摇头,“公公快别这么客气,都是秀女,别人受得,我怎么就受不得,没什么不一样的!”
张管是负责训练今年秀女的太监,不知什么原因,对我总是一脸谄媚模样。
“宁姑娘怎么能和这些庸脂俗粉一样?您棋艺超群,就连皇上也很是佩服的,昨个儿皇上还在大殿上亲点姑娘的名了呢!只求姑娘以后当了贵妃皇后,可别忘了提携小人一下!”张管一脸的恭卑,让我清楚地看到了这常年活在宫里的人们的模样。
想也知道,张管对我如此客气又特殊照顾,必是因为皇上曾亲口提过我的名字吧。
“不敢!”我低身说道,“以后还有的是麻烦公公的地方呢!”
“宁姑娘若有事吩咐,只管来找小人就是,保准给您办得妥帖!”张管的笑意更深了。
我连忙回之一笑,不卑不亢。
张管这才回身对着一众秀女喊道,“今儿到此为止,都回房休息吧!”
结束了今天的训练,一群女子又踩着细小的步子往回走去。
秀女住在储合宫里,一人一房,虽说房间不大,但也自在。一回房间,我立刻坐在桌旁喝了杯茶,下午浓烈的阳光晒得皮肤刺一样的疼。
刚洗了脸打算眯一会,门外竟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敲门声轻轻地传了进来,“宁姐姐睡了吗?”
我连忙过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身材瘦小的女孩,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您是……”
小姑娘甜甜一笑,荡开唇边浅浅的酒窝,“我叫春绿,今年十四了!一直听说咱们朱雀国有位女棋圣,就连先帝和当今皇上也是赞不绝口!所以春绿大胆,想来见识一下!”
我忙让在门旁,笑道,“这可让你见到了?门外热,快进里边坐!”
春绿一边往里走,一边轻声说道,“宁姐姐不知道,我琴书画都还略通,唯独棋艺不佳,所以冒昧恳请姐姐赐教一二!”
“这有什么冒昧的?你若想学,我便教你!”我淡笑一下。言谈之中,春绿给我一种春天般茂盛锦绣的感觉,仿佛多了她,这圈禁着所有人自由与梦想的牢笼般的皇城也变得多出了那么一抹鲜绿。
从那之后,午后时分春绿总来我房里学习围棋。我六岁学棋,十四岁时被先帝封为朱雀国棋圣。春绿个性活泼,没半点时间静得下心来,棋也学得极慢。一天下午,窗外阳光灼热,柳叶无精打采地垂着,我喝了口春绿递过来的茶说道,“棋艺的精髓在于配合,一子错,满盘皆输,这句话,你时刻记着吧!”
春绿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凭姐姐的好样貌,定能中个贵妃,若运气好,保不准这皇后的位置也是姐姐你的呢!”
我连忙摆了摆手,“快别胡说了,这话若给别人听到了,还不得笑掉大牙去!”
春绿笑笑,眼睛里一道光芒一闪而过,不说话了。
我拿起茶杯,又喝了口茶。
三日后,大选开始,储合宫里开始弥漫一股强烈而紧张的气氛。
新妃
眼前烟香袅袅,茶叶的清香随着窗口送进的轻风盈盈缥缈,缠绕在鼻间,是一种淡然的滋味。
华珍走进房里见我出神,忍不住轻咳了一声,“皇上已经下朝了,快把茶送过去!”
我慌忙站起身子,“是,我这就去!”
华珍点了点头,转身就走,临到门前回头望了我一眼,眼珠里一泓似有似无的担忧流过,“把心思收好,别尽算计那些没用的,尽心伺候皇上就是了!”
我嗯了一声答应下来,抿唇笑了笑,“华姑姑的提醒,奴婢记得了!”
华珍悠悠叹了口气,关门而去。我呆呆望着桌上的茶壶,轻笑出声。
一个月前,我大病一场,错过了选秀的日子。大病初愈之后,被派到皇上跟前做御前奉茶的差事。华珍过了年就要被派出宫去,有时看着她的背影,我不知是该怜惜还是该羡慕。一个女子把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奉献给了这华美的深宫大院,蹉跎而去的,恐怕不只是青春而已吧?
明黄软缎,红粉三千。
这便是宫!
进了太华殿,裙摆在地上划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走到皇上桌前,轻手轻脚地将茶杯摆在桌上,“皇上,喝口茶吧!”
他轻声答应,依旧盯着手中的奏折,另一只白皙的手伸过来拿起茶杯凑到嘴唇前喝了一小口,顿了顿,他抬起头看着我,“挺怪的味道,这茶怎么这么古怪?”
“皇上不喜欢吗?奴婢这就给您换一碗!”
“没有,没有!”他缓缓摇头,“味道入口甘苦,细品之下,又有丝丝甘甜,有点意思!你是新来的宫女吧?”
“是,奴婢宁瑶!”
“你是宁瑶?”皇上显然吃了一惊,但这种表情只是一闪而过,马上就换做一抹笑颜,“听说选秀时你生了病?现下可好了?”
“是,有劳皇上惦记了!”
“嗯,有空朕得和你下几局棋,朕做太子的时候,先皇曾夸你棋艺了得!那时宫里的公主、王子们可都不乐意呢!”他一边说一边笑,宛如窗外的阳光般晃亮着我的眼。
“皇上!”太华殿门外,传来张管嘶哑尖锐的声音,“新妃春绿送来几碟点心,皇上要不要尝尝?”
春绿被封了妃子,这是我早知道的。
“送上来!”皇上的神色又恢复成老样子,低下头继续看着手里的奏折,眉头越皱越紧。
张管推门走了进来,瞧见我先是一愣,随后笑了笑,慢步上前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皇上若是没有其他吩咐,奴才先下去了!”
“嗯!”皇上头也不抬,听到张管轻轻的关门声,才指着食盒说道,“你去瞧瞧有什么好东西?”
我连忙答应下来,走过去展开食盒,一股淡雅的香味扑鼻而来,食盒里四碟点心看上去可口极了,我心下了然一笑,春绿果然是上了心的!
“皇上要不要尝尝?应该很好吃!”
“你若喜欢,全拿去吧,我不爱吃甜腻的!”皇上从奏折里抬起头冲我一乐,然后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今年雨水丰富,岭南一带患了水灾,难民无数,这可如何是好!”
我忙半蹲下身子,微笑道,“奴婢谢皇上赏赐,既得了皇上的赏赐,奴婢也得献上一计补偿皇上才是!”
皇上饶有兴趣地点了点头,“说来听听!”
“岭南兴水,此乃天灾,只怕不是人力能胜得了的,皇上只拨少数银两下去赈灾即可,先将灾民送到领北居住,命岭北官员开仓赈灾,再过一段日子便入秋,水势必歇,到时将灾民迁回岭南,再拨银两供灾民灾后重建家园之用!”
我抬起头,望向年轻的皇帝。只见他晶亮的眸子中一闪而过的是惊愕与赞赏。半晌后,他道,“好计策,如此一来,遏住了贪官趁火打劫之势!宁瑶,你果然有副玲珑心肝!”
我笑笑,低头,不语。
绿园
日子看似平静地度过,过了年,华珍便出了宫。她走的那天早上,竟下了场大雪。我站在房门前看着脸色苍白的华珍指挥小太监把她的行李往外搬,雪色中,华珍稍稍带了些倦容,她是不是也在感慨如此宝贵的青春就这样过去了呢?
一切妥当,华珍披了件红色的大貉,转身就走,临到门口,转头看了我一眼,踱过步来,思虑了半天,只说了句,“自己多小心些,在皇上身边,一事错,万事错,再难起步重来,你多珍重!”
我冲她行了一礼,“谢姑姑!”
华珍叹了口气,带着两个丫头走了。我背靠在冰冷的门框上,心里冰凉一片,是不是有一天,我也会如同她一样,花颜不在,年华褪去,一个人孤单地走出这华美的宫?
第二年春天,昶春园里百花盛开,我站在花丛里,弯下身子,采摘那些携着露珠的花瓣。张管在一旁焦急地提着篮子,“宁姑娘,咱们快回去吧,一会皇上下了朝找不见你,又要生气!”
自从去年水灾之后,皇上似乎极是看重信赖于我,国内大小事务,总爱与我商量。
“放心吧,不急的,你看这满园的春色,等季节一过,群花颓败,又该是何等模样?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转过身,惊讶地对上站在园口的皇上。
张管也出了神,半晌才弯腰行礼,“参见皇上!”
皇上摆了摆手,大步走了上来,身后随着众宫女太监。“皇上怎么一声不响的?”我笑迎了上去,正要行礼,皇上一把拦住我,“地上凉,就别跪了!”
“谢皇上!”
正待说话,园口众人拥围着春绿走了进来。她见到皇上,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得意,快步上前,“臣妾参见皇上!”
“起吧!”皇上口气淡淡的,听不出一丝情绪。我对着春绿行下一礼,“参见绿妃!”春绿一把拉起我,“姐姐与我客气什么?”
我正要退开,皇上却一把拉住我,伸手解下自己的大麾披在我身上,“虽已入春,却仍有凉意,别冻坏了身子。近日邻国战乱,我正有事要和你商量!”
我点了点头,皇上接着道,“张管,摆驾太华殿!”说着,自然地牵过我的手,转身就走。我瞥向春绿,只见她狠狠地握着手里的帕子,紧咬着唇,狠戾地瞪了我一眼。
如今,我的光华,已非她所能比。圣意
同年六月,边境战事紧张,罗刹国大举来犯。
一时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我把茶送到皇上面前,他揉了揉鼻梁,抬头看我。
“皇上又是一夜未眠吗?皇上乃一国之主,身系国运和万家百姓,更要爱惜自己身体才是!”
他轻笑,疲惫的脸上笑容徐徐展开,“宁瑶,去拿棋盘来,陪朕下局棋!”
我点头,不敢违背他的意思。
黑白双子在棋盘上厮杀正劲,皇上看似无意地说道,“宁瑶,当初选秀时怎么生的病?”
“许是受了风寒吧!皇上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我凝眉。
皇上不答,黑子落下,“当时可宣太医了?”
见我点头,他又问,“宣的是谁?”
“都是陈年旧事了,皇上何必再提?”我举起白子,踌躇不定,“奴婢自己都忘记了!”
“忘记了?”皇上轻笑。
我落下白子,站起身子,“皇上输了!”
他点了点头,伸了个懒腰,“宁瑶,你棋艺超群,难怪先帝早有评论。你那副淡然处事的样子,更是难得!”说完这句话,起身道,“张管,备寝吧!”
我让在一旁,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渐渐消失于眼前。其实如他那样聪明的人,于我选秀生病的事,只怕早有怀疑。
次日一早,张管急匆匆地跑来找我,“宁姑娘,你快劝劝皇上去吧。刚才早朝上,皇上决定要亲自出征了!”
我“哦”了一声,跟着张管来到太华殿,只见群臣跪了一地。皇上俊秀的脸上结满怒气,“朕意已决,不准再奏!”
“皇上龙体金贵,怎可……”老丞相老泪纵横。
我慢步上前,皇上扫了我一眼,“宁瑶,你不要阻止我,朕意已决!”
“谁说奴婢要阻止皇上了?”我轻道。他一愕,又看了看我。张管在一旁拉了拉我的衣角,我道,“我国国运正兴,岂可让罗刹蛮子轻视?皇上亲率大军,正是扬我国威,不过……奴婢有个要求,请皇上带我一同出征,也好服侍左右!”
群臣大惊,老丞相还未开口,皇上已先道,“你一个女儿家,怎能上战场?不许胡闹!”前两句说得义正词严,最后一句才转为温柔的嗔怒。
“皇上若不带上奴婢,奴婢只好以死明志,愿皇上凯旋而归!”说着,我跪倒在地,磕下头去。
皇上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呀,还把不把我这主子放在眼里,动不动便威胁于我。好吧,便带上你,咱们择日出发!”
我额头顶着红毯,脸上已带了暖暖的笑。
晚上,张管门也不敲地闯进我的房间,见我穿着单衣靠在床边,转身要退,我喊他,“毛猴子,这时候退出去又能怎样了。进来吧,什么事慌成这样?”
张管一脸贼兮兮地笑,“宁姑娘不知道,刚才绿妃去太华殿请命,要求随军而行,被皇上骂了一顿。绿妃无限委屈,竟开口道‘怎么宁瑶去得了,我便不行!’皇上大怒,斥责道,‘你怎能和宁瑶相论?’然后命绿妃回阁思过!宁姑娘,你说好笑不好笑?”
我扯了扯嘴角,“好笑,的确好笑!”张管见我神色不对,说了声告辞就退开了。我半躺在床上,脑海里浮现出那日教春绿下棋时的情景来。
若时间退回到那日,那杯茶,也已凉了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