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破晓，东边的骄阳冲破云层，天际泛着金辉与白色的光晕。元秋四人正在昆城关外道别，时候尚早，周边都是朦胧雾气。

离别之际，戚天交给元秋一封信和一块腰牌，告诉他到了平阳城，先出示腰牌让人带他去找西疆都护府大将军楚泰，一定要亲手把信交给楚泰。胖子一听到楚泰名字就跟打了鸡血一样，那可是他儿时的偶像，就是因为远远地看了一眼才萌发了参军的想法。这个疯老头竟然认识楚泰，这简直出乎了他的意料。

陆欣欣眼睛红红的，很明显是刚刚哭过，把两个包袱递给元秋和胖子，装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些碎银和干粮。

元秋右手握拳,手臂微曲放到陆欣欣面前，陆欣欣傻傻地看着伸过来的拳头，不知道掌柜的意欲何为。

等了半天都不见陆欣欣有反应，胖子忍不住了：“傻小子愣着干嘛，击拳都不会么。”她木讷地也伸出右手，试探性地一碰。

元秋甩了甩举了半天疲累的手臂，说道：“这孩子如果不笨的话应该挺聪明的。“随之看向戚天：”太师叔，小陆就托付给你了，就此别过。”

说完转身一跃而起，稳稳当当骑在马上，动作干净利索潇洒无比。

什么？？这也能装？胖子很不服气，想以更快的速度踩镫上马，然而当他骑上他那匹马时，可以清晰地听见胯下的马儿痛苦地闷哼了一声，嘶哼嘶哼喘着粗气。胖子不堪其辱一鞭子打在马屁股上大喊后会有期，一骑绝尘。

元秋挥了挥手，骑马跟上。

戚天看着元秋远去，心中百味杂陈，自知道元秋的身份之后，已经彻彻底底将其视为亲人，只是刚刚相认便离别，下次何时见面也不知期限。他相信战场是属于元秋的舞台，韩小屋曾在那里震惊世人、青史留名。

英雄出少年，元秋的天赋即使是放在太玄剑门也是上乘，十六岁就能掌握扫天剑意，想到昨夜杀招尽出用了八成功力才逼出少年隐藏的绝技，戚天也忍不住称赞。唯一担心的是元秋从小生长在鹿山，天性纯真，城府不深，到了军营难免吃亏。现在的军队已不像他与先帝远征时那般纯粹，不再只以军功论人，尤其这两年李政当政，军队大有李长歌时期特有的糜烂气息，成了高官子弟的镀金场所。即使他退居二线也常常听说哪家跟楚王家族沾亲带故抢了寻常战兵的军功，愤愤不平之后只是无奈。所以戚天特意修书一封给楚泰，让他暗中多多照顾，战死沙场可以，但绝不能死在自己人手里。

他相信元秋一定会建功立业，一定会回到长安。

直到看不见两人远去的身影。

“元秋他还不知道吗？”戚天问道。

陆欣欣疑惑道：“知道什么？”

“你不是男子。”

“老先生你怎么…”

“老夫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早就看出来了。”

“啊，那老先生还是少吃点盐，年纪大了对身体不好。”

“…谢谢关心。”

——

宁国国都，长京。

钟府。

钟公允随着年纪增大变得体弱多病，打仗时遗留下的伤病趁虚而入，旧伤新病让他变得瘦骨嶙峋，连站立都变得困难，整个人摇摇欲坠，再也不复当年威武模样。

钟小冬已是亭亭玉立，面容秀美绝俗，只是眼中有着浓郁的忧愁。今天她突然被叫回来，以为是爷爷的身体又出现了什么问题。她一身戎装，在钟府里快步奔走，到了钟公允的房间门口，将头盔取下，露出一头精干的短发，英姿飒爽。

门口的老管家使了个眼神让她赶快进去。

钟公允苍老的脸颊边全是泪痕，钟小冬第一次看见爷爷哭，平日钟公允总是威风凛凛，即使病重也是一脸肃正神情。

钟公允眼神有些失神，看向钟小冬：“鹿山没了。”语气中充满了悲伤。

钟小冬一愣：“什么没了。”

“你自己看看吧。”

钟公允把一张信笺交给她，上面写着去年大周长安发生的种种事故，背面还写着长安的暗探们对这件事的推测与怀疑的理由。

“小酒窝他……死了？”

“情报上写的是无一人生存。”

她拿着那张纸，很是认真地翻来翻去，看了一遍又一遍，反复确认情报的真实性，忽然停住动作，一只手忘了放下仍然举着，保持这个姿势整整一刻钟之久，眼睛不停转动证明她不是一尊凋像，半晌她再次翻看那张纸，脸色看不出什么表情。

钟小冬想说点什么，但是半天张不开嘴。钟公允的目光转移到她身上，欲言又止。

钟小冬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那是她在强迫自己以正常的语气说话。

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我喜欢你，却只能到此为止了。

“我”

“我知道了。”

钟小冬就算有万般情绪，她也不愿意自己在这时候表现出来，倔强地搬来一块大石头压住，尽管她难受得要命。

钟公允长叹一口气，韩小屋啊韩小屋，这次总该是我赢了吧？我活得比你久。这一口气就好像把他的生命也带走了，气息渐渐消失。

闭上眼睛，他看见青年时期的韩小屋站在他的床前扁了扁嘴：“别躺着了，快起来跟我走。”

钟公允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他发现身体再无任何异常，还穿着一身英气逼人的将军战袍，洋洋得意地看了韩小屋一眼：“走个屁走，你已经死了，周国再也无人可挡我，我这就去向皇上请命攻打周国，你看着吧秃驴，不用半年我就能踏平周国。”

韩小屋一脚踢在钟公允屁股上：“搁这做梦呢。”

“你给我放尊重点，真当我打不过你是吧，今天我非得拿你练练手让你知道什么叫天下第二。”

“你也知道你是天下第二啊。”

钟公允刚拔完刀听见这句话就泄了气，韩小屋走过来用臂弯勾住他的脖子，就像街上随处可见的两个孩童。

钟公允很不适应地挣扎：“干嘛干嘛，别动手动脚的，一把年纪了注意影响。”

韩小屋哪能让他挣脱，迫使钟公允接受这个动作。

“公允，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剩下的事交给他们去做吧。”

“仗是打不完的，不如跟我去喝酒吧。”

钟公允警觉地说道：“就一杯啊，喝完就去打周国。”

……

“钟将军薨殁了！”

整个钟府哭声顿时铺天盖地，钟小冬死死地站在钟公允床前，她明白爷爷今天为什么叫她回来了。

宁国打过很多仗，赢多输少，优越感极强。就算当年周国异军突起夺了中原诸地，宁国也不觉得自己输了，因为那不是他们军队参加的战争。多年来惟有韩小屋一人让他们感到真正的耻辱，宁国称那场战争为丙午之耻，周国把那一战叫做封狼居胥。

那一场仗宁国丢了整整两千里的土地。

危机存亡之秋，钟公允向那时候的宁国皇帝立下军令状，此战若是不胜可诛他九族。带着五万残兵败将守住了如今的章兴，才硬生生拖出了韩小屋向前推进的脚步。章兴之地在漠城东边，宁国的南方边境版图有一根长长的獠牙刺向周国，这根獠牙就是钟公允当年守住的章兴。

韩小屋与钟公允被称为一生之敌。

钟公允毫不怀疑，如果韩小屋愿意与他联手足以推翻任何国度。

宁国二十多年前之所以敢发动那场南下战争，就是因为韩小屋销声匿迹多年，宁国在长安的探子多年没有打听到他的消息，于是钟公允火速南下欲吞并周国，哪知道宁国皇帝昏了头临阵换帅，不然根本不会给天启皇帝李和平一点机会，大军直入长安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钟公允将钟小冬叫回来，为的就是希望能够理解他的心意。

宁国悄悄藏了一个杀手锏——握有一个足以让大周内乱的情报，将在合适的时机公之于世，让踏平周国的变得更加容易。

如今鹿山已除，长安最后的屏障已经消失了，是时候着手准备征服周国了。

钟府上下突然忙了起来，钟公允是宁国国公，上柱国，他的死亡并不是一件小事，有着许多礼仪需要布置。钟公允的尸体很快被人抬进好像已经准备了很久的棺材，府中还是定制的金丝楠木棺。钟小冬悲哀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死亡在人们眼中只是一套完整的礼仪流程吗？

她忽然想到鹿山上的小酒窝曾经对她说过，世间是有轮回的。

那么只要等到下一个轮回，就一定会再次遇见爷爷和小酒窝。

而这辈子，她要完成爷爷没有做完的事情。

按宁国世袭制度，钟公允身死爵位理应传给其子，然而钟小冬的父亲早早在汉城战死，钟家旁支很多但嫡系一脉只有钟小冬一人，按常理来说免不了一场精彩的夺位大戏，然而钟家旁系无人敢造次。钟小冬虽是女儿身，可是自两年前参军以来颇有军功，实打实地在宁国镇南军做到了校尉一职，任五品将军。

如今她承袭爵位，按宁律降三级得伯爵位。

这是宁国历史上第一个这么年轻的伯爵，也是第一个女伯爵。

繁琐的礼仪在一个月内全部完成，今日是钟小冬正式受封伯爵的日子。

钟府大门敞开，管家仆人丫鬟侍从，整整齐齐站成几排，朝中大臣与诸侯们坐在院中，等着今天的主角钟小冬。

哒，哒，哒，哒，一阵盔甲抖动的声音传来。

钟小冬缓缓从内院走出，并没有穿应受封是应该穿的华丽礼服，而是一身边军装容，披甲执刀，连妆都没化。

走到中间，向四周的来宾庄重行一军礼：

“诸位，待我灭完周国，攻克中原之日，再来喝这杯酒也不迟。”

说完戴上军盔，径直走向门外，纵身上马，绝尘而去。

巾帼英雄，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