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除夕那日从甘竹殿回来,若然便一直在静等阿丑的到来,然而却终是没有任何音讯。可这么多天过去了,皇后那边也没有动静,想来她是没有将她们夜探甘竹殿的事告诉椒房殿的。
对于这个阿丑,若然不得不多出几分的疑惑。
上元佳节,若然并不理会宫中的热闹喧嚣,只独独在书房练字。要说来到这里,她最大的收获便是已习得一手好字,隽秀的簪花小楷,工工整整的正写到欧阳修的《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想来去年此时应是正在南京的大街上游荡,有些冷,心里却仍是暖意融融。
若然忽然觉得看着眼前的宣纸笔墨,竟有些恍惚,不知自己究竟是身在何处。鼻尖涌起一股酸涩难抑,一滴晶莹落在纸上,晕染开来。
“这么好的日子,自个儿憋在屋里多无趣。”楚言青一脸笑意的踏进来。
若然听见声音,慌忙抹去眼角的泪痕,整好面容。
楚言青一边说着,已一边走了过来。见她正手执豪笔,笑道:“又在练字?”
若然只匆匆看了他一眼,愣愣一笑,复又垂下眼帘。楚言青也顺着她的视线,目光落在她方才书好的诗词上,温暖的笑意却顿在脸上。
她又在想谁了吗?狩猎去的这段日子他留下了阴鹫暗中监察,知她曾与荣王会晤,知她回相府的那次与单铭将之间的种种,更知她藏在梳妆匣子最深处,时常翻出来把玩的那枚刻有“凌”字的青玉扳指。
斜阳渐渐吞没最后一抹黄昏,也带来了一室黯淡。
只一瞬,他收回了留在纸上的目光,恢复了笑意,看着她低垂的眉眼,浓密的睫毛上仍有点点晶莹。
“带你出宫去逛逛,可去?”
若然抬眸对上他清朗的眸子,有些诧异,也有些惊喜,“殿下不用忙了吗?”
近来各国使臣相互朝贺,楚言青着实累了一阵。
“无碍,都处理好了。”
若然仍是有些犹疑的望着对面一脸笑意的男子,他面容明显有着浓浓的倦意,本就身子孱弱,更何况有伤在身。
见她犹豫不决,楚言青笑容收敛,眉头一蹙道:“到底是去还不去?不去我可就自己去了。”
若然不惊心中暗叹,这男人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可面上却还是笑道:“去去去,当然去。”
楚言青斜睨了她一眼,似是嫌弃,终却还是见她这般可爱样,忍不住笑出来,一边招呼了屋外的李盛义进来。
“换上。”他下颌一扬,朝李盛义手中捧着的一身月色衣袍点了点。
若然看着那件雅致的男装,愣住,随即领悟的笑了笑,进了内殿去换了衣裳。
坐在楚言青舒适宽敞的马车里,呼吸着阔别甚久的宫外的空气,若然的心顿感豁朗。
还记得上次出宫也只是坐在马车内匆匆瞥见街上的繁华,她想在宫外逗留会儿,却就是因此和楚言青莫名其妙的冷战了月余。
今日竟倒是他自己提出了要带她出宫逛逛。
马车出了长庆门便行得极慢,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真正新岁头几天街上人倒是少,家家户户都齐聚在家,商铺也关了好些,街上真正热闹的反而是上元节。
若然掀开帘子往外瞅了眼,整个长庆门街上拥挤的满是人,一眼望去只见人头攒动,花灯摇曳。
她回头半似恳求,故作可怜的望着端坐在车里的俊秀男子:“要不我们下车步行吧,街上人这么多,马车走得太慢。”
相处也近半年,若然还是摸着了些他的脾性。
果然楚言青望着她那双满是恳求的明眸,禁不住有些心慌,只瞥开目光,吩咐阴鹫停了车。
若然转过头,得意一笑,自顾自的跳下了马车。不去理会随即下来的楚言青瞥她的眼神。
“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地京,三百内人连袖舞,一进天上著词声原是这样的繁华。”
楚言青侧身望着身侧笑如星河的若然,一身月色男装竟也是衬得她如此脱俗。
他从来就知道她的美,然而这一刻,万灯辉映下的这张秀颜,他仍是不禁看得有些痴了。
长街长,烟花繁。他站在原地,看着她挤去前面人群中,对于自己有朝一日还会这样好奇于一个女子感到有些笑意。
原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对她人动心,更何况眼前这个女子,心里装的不是他。
天子脚下,才子佳人、文人雅士自是不少,那些平日里不允许出门的未婚少女也都结了伴出门看灯赏玩,这庆祝的方式也多为雅致。或有风流才子题诗在灯上赠与身旁佳人,或有佳人制谜作画于灯纸,或有联诗作赋论高低,亦有寻常百姓比制花灯、舞龙、踩高跷······若然只逛得目不暇接。
楚言青只觉得她就像脱了缰的野马,只往人群中横冲直撞,任他怎样叫喊都停不下来。
再赶上她时,只见她停在“醉红苑”前,痴痴立着。楚言青笑着上前道:“怎么?单公子想进去玩耍一番?”
若然瞥他一眼,她是向来对风尘烟花柳巷多有好奇,可她也知自己的身份,楚言青不过是拿她逗趣,又哪里会真随了她的意。
正要走开,苑门口的女子忙堆着一脸的笑意上前来拉住了若然。“这位公子好俊俏,瞧着有些面生呀,来来来,进去坐坐。”
若然见她过于殷勤,不适的伸手拂开她的手,谁知才拂开又被搀住,顿时有些慌神,忙回头瞅向楚言青。
殷鹫正欲上前,楚言青却一脸好笑的拦住他,事不关己的看着。
这时眼尖的女子立刻也发现了身后的楚言青,忙又冲里边的徐妈妈叫嚷着,招呼了几个姑娘上前来簇拥着。
那些个姑娘见如此风度翩翩、儒雅俊秀的男子,不禁都将身子朝着他身边凑去,楚言青倒是一脸气定神闲,笑容款款,任那些女子依附拉扯着将他拥入苑里。若然只能暗自气恼,却仍是让人生拉硬拽的给拽了进去。
避寒台,阑珊处,紫衣舞,花影闲相照。
台上女子纤眉细目,瘦弱如柳,聘聘婷婷。若然看得有些痴。
徐妈妈瞥了若然一眼,忙笑道:“这可是咱们这的头牌花魁,云暖姑娘,今日上元佳节,才给众客官献舞一曲。”
若然并不看她,也不接话,只仍盯着避寒台上的女子,一笑道:“晨光逐云,点翠,余音回,一曲高山流水。薄酒微暖,盈杯,相伴,无由而醉”。
好一个云暖姑娘。
楚言青看了一眼若然,又看向徐妈妈,自袖间掏出一锭金子,温和的笑道:“不用伺候了,有劳您安排个偏僻的位置就妥。”
纵使是久经风月的徐妈妈也被楚言青这一笑,以及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度给迷得醉了三分。
微红着脸,徐妈妈接过那锭金子,并不讶异,想来怕是来这醉红苑一掷千金的风流公子多了去罢,只遣散了二人周身的莺莺燕燕,也就走开了去。
若然冷眼看着笑得风华绝代的男子,不禁冷嗤一声。
二人坐定后,若然望着台上的舞姿翩翩的紫衣少女,看着约摸不过二八,正是一个少女憧憬一切美好事物的年华,而她的脸上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冷。
“古有昆明国贡魏国嗽金鸟,鸟形如雀,色黄,常翱翔海上,吐金屑如栗,至冬,此鸟畏霜雪,魏帝乃起温室以处之,名便曰避寒台。没想到今日这位姑娘便是那嗽金鸟。”若然叹道。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楚言青细抿了一口杯中的美酒道。
若然忽的想起也不知他究竟知不知三国魏帝,却也懒得去计较了。
“这个云暖姑娘我倒是也听说过,听说她吐辞流盼,巧伺人意,她的兰花画得更是栩栩如生,堪称一绝,可惜到底不过是一送张迎李的风尘女子。”楚言青也随着若然的目光,往避寒台上淡扫了一眼。
若然听得楚言青的话,顿觉胸口堵了一口气般难受,虽说的不是她,可她历来是讨厌他们这种既轻视又偏爱寻欢作乐的公子的。耳鬓厮磨时情意绵绵,彼时心中又露出一副鄙夷之色。
可这个时代注定了她们这些**女子的人生不过是一段历史,一曲悲歌,无论出身是否出于无可奈何,终是被订上了漂若浮萍的烟花女子的烙印。她们的才气,或她们的柔情,终成那些逢场作戏的男子情史中波澜不惊的一笔。
“我们还是走吧。”若然忽然觉得心间无比沉重,什么心情都没了。
楚言青凝神看着方才还好端端的若然。
若然知道他是在询问自己,只好道:“不是不合身份嘛。”
楚言青又凝视了她一会,见她无精打采,也不再逼迫她,叹息一声,甚是无奈的起身。
才抬步便听见楼上厢房破门之声,一名女子自楼上坠下来,正坠在若然他们面前,顿时血染当场。只惊得她闭眼惊呼一声。
几乎同时楚言青已上前一步拦在她身前,伸手将她的头按入怀中,不叫她看见。他不染纤尘的白色华服衣袂溅染上血迹斑斑,似那日满庭园中掩在大雪下的梅花点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