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念起了商老板,便折返回钱庄。
“卢姑娘还有何事?”
“我想写一份信给商尚可商老板,不知你们方便转达不?”
“自然是可以的。姑娘稍等,我给您拿笔墨纸。”
“好,有劳了。”
我铺平纸,拿起笔,思考了一下,便写道:
“家严福启:自别尊颜,已逾数月。儿近日已离蜀山,随靖党行事。万事均安,勿念免念。冬日天寒,还望父亲厚自珍重。草草不尽,恕不多写,见字如晤。儿牧之问安叩上。”写罢,递给伙计。
伙计一看,忙急问道,“卢姑娘请留步。姑娘要我如何转达老爷?是说姑娘写的信,还是说少爷写的信?”
“都可以。随你吧。”我沉吟了一下,“就说我写的吧,我代你家少爷写的。”
“那姑娘可知道我家少爷,现在身在何处?”
我要告诉他吗?不,我不能告诉他。不然商老爷肯定会找到庆州来的。
“我不知道。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我离开了钱庄,并走出庆怀郡,快步回家。
就要见到家人了,我没有太多的期待和兴奋。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的家人。他们是······仅仅是我的家人而已。
我的家不大,一个小矮屋坐落在卢湾村东北一隅。屋前是不及一亩的耕地。我刚走进我家地头,便看见我娘正从垄陌走过来,大白天却拿着一根火把。我爹已经在荒田里,在拾掇着田里的野草枯枝,先拢聚在一块,再用耙子把它们铺满整个田地。
我知道,他们正准备烧荒。我边看着他们干活,边走上垄陌,一路走过去。
我爹接过火把,点着了野草枯枝。霎时间,火苗呼哧哧地展开,整片地很快都烧起来了。
“爹,娘!”我快要走到他们跟前了,便喊了两声。
爹娘都转过头来,疑惑地盯着我。
“你是谁?哪个村的?”爹打量了一番,“你找谁?”
娘的目光更是怀疑了,“姑娘家年纪轻轻的,跑来人家地里干什么?”
没想到,他们竟然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出来。这太不可思议了。就算我样子变化再大,也不可能脱胎换骨吧。
我正要说话时,发现两个弟弟从屋里跑了出来。他们本是冲着暖烘烘的火光来的,后看见我,忙地大喊,“啊,姐姐回来了!”
“什么?你是婉君?”
娘大吃一惊,忙走上来,扶住我左看右看,“我的天,怎么瘦成这样子?”
爹也是诧异,“你不是去唱戏的吗?怎么变了一个样子?”然他又马上搔了搔瘦秃秃的,长了癞子的脑袋,忿忿道,“还有,怎么过年你都不回家?!几个月不见寄钱回来,你是在外面鬼混么!还混成这个鬼样子!”
“就是!你到底去做了些什么!怎么过年都不回来了呀!你不回来,我们哪有钱买东西吃?村里家家过年都有饺子吃,就咱家没有。你看你两个弟弟多可怜,都瘦成皮包骨了!你都忍得下心!”
我苦苦笑了笑,不说话。我已经习惯他们的斥责了。
我说我先回屋歇着,晚上再说事情。
“慢着!一回屋就想躺下来?没门!赶紧帮忙一下烧荒,不然来年吃什么!今晚再好好收拾你!”
无奈之下,尽管奔波劳累,我还是下了地干了活。
一直都晚上,爹娘都对我念念叨叨的,说过不停。说什么最近物价飞涨,这几个月家里怎么怎么缺钱,村里祠堂又要用钱,怪我没有把钱寄回来,导致买不到一批良种等等。
当然,惹起他们最大火气的,就是我过年不回家,也没有寄钱回家。
我跟他们说成魔诞,他们听得湖里湖涂。
“什么什么诞?我管你成魔还是成人,你过年不回家,还像话吗?”爹怒道,“你不回家,好歹也寄钱回来!你想想看,你多少个月没寄钱回来了!真是狗崽子!今日非收拾你不可!”
爹是极爱喝酒的,顿顿都要喝黄酒。现在,他借着酒力,额上几根青筋在凸起,一张脸红烈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斜着身子忿忿向我走来,绷起一个指头,狠狠地戳向我的脑袋。他边戳还边骂道:
“叫你不寄钱回家!你是成心想我们死!想我们死!嫌我们是累赘对不对?!”
“我没有!我没有!我真的有事耽搁了!”我撇开爹的手,躲到墙角处。
“孩子他爹,慢着打。我来问问她。婉君,你有什么事耽搁呀?有什么事比寄钱回家还重要?”娘亲没好气问道,“自己在外边胡混,不管家里人死活了?这回有钱拿回来吗?”
经娘亲一提,我才想起身上的银子,便忙应了几声“有有有”,急急地掏出钱袋子。我爹一把抢去后,我娘马上站起来,再从我爹手上抢去。
我娘忙打开钱袋一看,眼睛亮了。
“里头有一百两现银,四百两的银票。”我叹气道,“爹,娘,过年不回来是我不对,这几个月没寄钱回来也是我不对。你们都别生气了,别吓着狗富和狗贵。”
“该死,竟有五百两!你刚才怎么不拿出来!”爹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娘数银子,边骂道,“你是自己藏好花使对吧?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就这样子对待你爹娘?你若是早点寄回来,狗富和狗贵不就可以吃上一顿肉了?”
“刚才我忘了,我一时忘了!之前几个月,是因为那时没有钱,所有没有寄。”我真是有苦说不出。
“忘了?我的祖宗,五百两银子,竟然忘了!孩子他爹,你看看,这不肖女儿在外头过得是什么放荡日子!”娘亲骂着骂着,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瞪,瞥向我,“婉君,我问你,你怎么会突然间有五百两?之前几个月没有钱,现在忽然就有了?还有这么多?”
“这,这,对啊。”我苦苦笑了笑,不知如何回答。
“该死!你不会去勾汉子吧!”娘亲惊呼道。
我一听大惊,忙欲辩解,爹马上怒目圆瞪,“什么?!勾汉子?!”
“孩子他爹,你想想,这几个月没钱,一有钱就是整整五百两!还是这写满字的票子钱!你想想,我们怎会用这票子钱?都是那些大户人家才用的呀!还有,你看看她那模样!不是被人整成这样的么!”
“这!”
还没容得我说话,爹便勃然大怒。他一把操起长凳,就要打我。我一下子吓坏了,赶紧逃出屋外,哭喊道,“我没有勾汉子!我没有!”
“我打死你这个**!咱老卢家怎会有你这个**!”
“我说我没有!我没有!”
没想到爹还真的扛着长凳跑了出来,我只能跑到垄陌上。爹在我身后破口大骂,“卢婉君!你回来!你不回来,就是不孝!你想全村人都知道你的丑事么!”
我听到这句话,身子不由自主地走了回去。我怯怯地走到爹的跟前,爹大喝一声“给老子跪下来”,一下就用长凳掼倒了我。然后他扔掉长凳,拿过一把鸡毛掸,狠狠地打在我的腰上,臀上,小腿上。那“啪啪”的刺声如一阵凛冽急风,刮得我全身生疼,全是火辣辣的如同炉上炙烤。我咬紧牙关,任凭泪水流下,也不发出一丝声音。
“之前听村里人说,你都在什么娼寮里头唱歌!我以前还不信了,现在看来还真的是!一年不见都变成婊子了!今晚我就要打死你这个臭婊子!打不死你,我还真不姓卢了!”
“打死她!做什么不好,偏偏要做婊子!这姑娘的身子比金子还要矜贵哪,她就这样送出去了!这让我们以后怎么见人家!”娘絮絮叨叨地哭了起来,“都是你!任由她唱什么戏!这戏子见的都是什么人啊!刚才还觉得这五百两挺多呢,现在?唉,赔了赔了!”
他们俩不断叨叨叨地骂着,两个弟弟也被吓得大哭起来。一时间,屋子里嘈杂得就要掀翻屋顶,纷纷扰扰,吵吵闹闹,早已盖过了鸡毛掸子的声音。这反而能减轻我丝许的疼痛,我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长久以来,这个家都是这么吵吵闹闹,骂声一片的。他们不是其乐融融那种吵闹,都是张口钱,闭口钱的吵架。我已经习惯了,太习惯了。我之所以喜欢戏曲,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它的清曲雅调,能予我一方宁静。
爹还在打着,娘还在骂着,弟弟还在没完没了地哭着。我整个人趴在地上,身体一面凉浸浸,一面火辣辣的;下唇已经尝到了铁锈的味道;我看着前方,两个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混乱之间,我的耳边竟慢慢响起了轻捻慢挑,嘤嘤鸟鸟的曲乐。啊,这曲调,配的是曹子建的赋!而且是曹子建所有赋中,我最最喜欢的《九愁赋》!
我不再紧咬牙关。我微微发出声音,唱着这《九愁赋》:
“嗟离思之难忘,心惨毒而含哀。践南畿之末境,越引领之徘回。卷浮云以太息,愿攀登而无阶。匪徇荣而愉乐,信旧都之可怀······思孤客之可悲,愍予身之翩翔······俗参差而不齐,岂毁誉之可同。竞昏瞀以营私,害予身之奉公。共朋党而妒贤,俾予济乎长江。嗟大化之移易,悲性命之攸遭。愁慊慊而继怀,惟惨惨而情挽。旷年载而不回,长去君兮悠远······野萧条而极望,旷千里而无人。民生期于必死,何自苦以终身。宁作清水之沉泥,不为浊路之飞尘!”
哈哈,是啊,我卢婉君,不,我芦嫦娥!宁作清水之沉泥,不为浊路之飞尘!
宁作清水之沉泥,不为浊路之飞尘!!
宁作清水之沉泥,不为浊路之飞尘!!!!
哼着唱着,我竟笑出声来。爹打得更狠了,娘骂得更凶了,两个弟弟哭得更惨了······
打骂毕后,我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间”——一间堆满柴草的柴屋。因为我回家少,一年才回来一次,回来就住五六天,所以,我爹娘便将我原来的房间给了两个弟弟睡。这个我倒不介意。柴房本来也是一个炕房,里头也有一张炕床。我只需稍作收拾,铺上被褥,便也舒服得很。
我无法仰着躺下,只能趴着睡。其实这点伤痛没什么,以前学戏的时候,也常常被班头打。特别是练身法时,班头就拿着一个长棍子守在旁边。一个脚迈得不对,一棍敲下去,敲到你走对为止,还不能喊疼。
那时候是心甘情愿。现在,也是心甘情愿。
谁叫我要学戏?谁叫我是他们女儿?
戏曲难在坚持。儿女难在孝道。
呵呵,那何为孝道?
原来养儿真只为防老。
我忽然间有点担心身上的伤痛,会影响出演《蜀山成魔录》。不,不管怎么样,我都必须演好这出四角戏。因为它是商公子在成魔诞里排除万难写下的杰作。明天一早,我便回去排练吧。
想着想着,我迷迷湖湖睡着了。
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思虑甚多,我睡得并不安稳,意识浮浮沉沉。
恍忽之间,我感觉到有什么危险的东西靠进来,像一条窸窸窣窣的蛇,像一只鬼鬼祟祟的耗子,像一个偷偷摸摸的人影。
那蛇,那耗子,那人影,竟然偷偷地掀开我的被子。一阵冷意来袭,我勐地惊醒了。我回头一看,黑暗之中,确是有幢幢的人影,蓦地站在我面前。我顾不上疼痛,翻转过身子,紧贴在墙上。
“是谁?是谁!”
“嚷嚷什么!是你老子!”
竟然是我爹?确是我爹的声音!他,他想干什么?
“闺女,我的好闺女,既然你都当上婊子了,不如也让爹快活一下。不是有一俗话吗,叫肥水不流外人田。你长得这般模样,也不枉你爹忙活一辈子。来,闺女,是时候来孝顺孝顺一下你爹了!”
没想到我爹竟说出这样的话!且话音一落,他马上扑了上来,就要剥我的衣衫。我一边大喊,一边不断地用脚踹他。他两手抓住了我的脚踝,顺着扯住我的裤子,就要把我的裤子脱下来。惊慌之间,我双手乱划,抓到了一根木柴,勐地噼了下去。爹“哎哟”一声,双手放开了我的裤子。我忙缩了回来,再跳起来,拎起被扯下的裤头。
这时,屋子的门打开了,一时火光招进来。娘亲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三更半夜的!”娘亲看见爹,很是惊讶,“孩子他爹,你做什么!”
“娘,爹他······”
我正哽咽欲说,爹却先指着我破口大骂,“你看看你生的好女儿!天气冷,我来给她添张被子,谁知道她竟然叫我一起跟她睡觉!”
“什么!婉君你!这真是作孽!”
“不,娘,我没有!我没有!”
我委屈得不能言语,娘亲马上操起一根枯枝,向我打来。
“你滚!你滚出去!你这个臭婊子,快滚出去!”
“不是,娘,我没有啊!我真的没有啊!是爹他······”
“还嘴硬!”
爹一手掐住我的脖子,另一手掰住我的手臂,不容分说地将我扯出屋子。他的手粗暴地捏着,似乎是要捏碎我的脖子手臂。
“滚!永远都不要回来!我就当生少一个女儿!”
爹娘将我生生地逐出了家门,并“啪”地一下子关上了门。
慌乱失措中,眼前失去最后一丝光明,我再度置身在黑暗之中。
只不过,此时的黑暗,了无四壁,萧风阵阵,处处是荒莽之色。
我满腔委屈,心烦意乱,走到门檐下,抱着自己的身子蹲了下来。
黑夜也似乎自有光芒,让我眼里映出了许多景致。
我看到了墙根堆满了灰沓沓的谷壳,像极了众志成城的蚂蚁堆,在坚强地抵御着扑哧而来的寒风。门上的对联没有换,还是去年的。红纸已被染上匆匆一年的旧色,还被急风撕裂成一条一块的,样子甚是破败。我还看到不远处的垄陌边上,柴草堆在那里,被忽忽的冷风吹得飘飘浮浮,不时发出唰啦唰啦的声音。
我看着黑夜的景致,听着寒风的声音,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一觉我竟睡得香甜安稳。难道我不冷吗?不冷,经历过成魔诞后,只要穿上厚一点的衣服都觉得不冷了。
我醒来时,天才微微亮,灰蒙蒙的一片。
我站了起来,回头看了一下我的家。两扇门扉还紧闭着,里头还没有动静。
我知道,爹娘都还没起床。我便轻步地走向了田间。
我决定,我要离开这个家。
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决定。当我下定决心时,心里头一片舒坦。
我归来时没有包袱,我离去时也没有包袱。
我走到田里,环顾着满地黑渺渺的灰尽。
我家地少,烧荒的情景并不壮观。村里有些大户烧荒,一大片地全燃了起来。丛丛的火苗就像是金色的波浪,又像是黄昏下天地间的霞光。滚滚的白烟,顺着风势,鼓着气勐地往上拱,瞬间遮掩住苍天。
教书的先生对我们笑道,“青烟哪能遮掩苍天,只是遮掩我们的眼睛罢了。”
思绪飘回来,我又看着脚下的荒地。它变得丑兮兮的,羞答答的,然灰尽下的泥土,似乎变得充实起来。
“宁作清水之沉泥,不为浊路之飞尘。”
我脱了鞋子,从鞋里头拿出那张四千两的大票子,将其藏在了灰尽之下,泥土之中。还有一张古玉的票子,我本也想藏在土里,后犹豫了一下,便捏在手里,抬起了头。
它是古玉,不是银两。
我将古玉的票子收好,穿回鞋子,大步流星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