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很早之前,我便觉得,我不太能适应这个世间。
并不是说,这个世间很残酷,世道折磨得我很惨澹。
我觉得,世间并不算太好,但也不能算太坏;它有我憎恶的东西,也有我喜欢的东西。
我说的“不太能适应”,是指我没办法很好地融入社会,融入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中。我做不到像其他人一样,那么会说话,那么长袖善舞,交际得那么游刃有余。如果说社会是一条大河,人人是其中的小鱼,那我便是其中一条,常常躲在自己洞穴里的小鱼。
祸娘姐对我说过,你得走出去,走出舒服的洞穴,大胆点,多跟客人说话,多跟客人敬酒,赏钱慢慢就会多了。若是发生什么事,有她帮我挡着。
我知道和客人说说话,喝喝酒,并不代表着我逾越了清倌那条线,有些客人还是很懂得戏曲的。只不过,我谈不来,我真不会说话,也不会笑。而且我觉得谈来谈去都是一些场面话,什么“你唱得好呀”,“这不是曹子建的赋曲吗”等等。这些话的内容都是明摆着的,要么吹嘘别人要么显摆自己,要么就是一些没话找话的废话,我听着尴尬,答得也难受。这种处处都勉强而为的事情,我真真是做不来。
我很佩服祸水轩几位姐姐。她们应付人真的很厉害,谈笑风生间,又不失自然和魅力。特别是梦梁姐。她似乎很热衷于交际,逢人唤一声,路过喝杯酒,见到老主顾搭搭肩膀,勾勾脖子,见到新面孔便唇上抹油地说笑一番,看得我眼花缭乱,觉得她比四角戏还要精彩。
所以,有时候想想,我是绝对当不了红倌的。贞操是一回事,另一回事是我没有能力做到。我伺候不了男人,我成为不了男人的解语花。我甚至觉得,他们都太俗气了。哪怕是诗人或者文豪,都太俗气了,总想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总留恋在声色犬马间。在我看来,他们也和红倌一样,都是风月中人,都是活在场面上。
“他们算什么诗人文豪,他们就是酒囊饭袋。”
说这句话的,是我觉得难得、唯一不俗气的人——商牧之。
也许有人会怀疑,商牧之不俗吗?商家的大少爷,商尚可的独子,这要多俗有多俗吧?
不,商公子真是一朵出于污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他每一句话,都让人觉得很是道理。譬如说,关于风月场上,他是这样子说的:“那些在场面活上津津乐道,自以为了不起的,都是一些无明而不自知的人。他们从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从不知道自己追求什么,想成为什么样子的人,他们从不知道,也懒得思考。他们就是在茫茫然地活着,在灯红酒绿间麻痹一下自己的意识,掩盖一下自己的无用,消磨一下自己无聊且无意义的人生。”
对于自己的身世和家境,他是这样子说的:“清高者看不起我,觉得我是纨绔子弟;谄媚者笼络我,觉得我有利可图。我只想说,我生来就是这个家,我有何办法?我住在商府,吃着商家的饭长大,你说我是纨绔子弟,对,没错,从这个衣食住行方面来讲,我是。但我不与下流商贩为伍,我不做有失尊严之事,我有我的追求和理想,我活得明明白白,我是纨绔子弟吗?非要觉得穷苦出志士,富贵多败子吗?如果有深信此者,那就请继续自以为是地觉得吧,反正我不是。至于那些对我阿谀奉承的,也请你收回你的舌头,我爹在商盛钱庄,要舔请去那里,不要来广陵府恶心大家。”
哎呀,一说起他,我就不知不觉说多了。他说过的话我都记得。他的话语,他的态度,总是有一种理智下的不羁。他似乎看透了这个世间,带着一点不满和愤慨。然而他又是入世的,他在踏踏实实地写作生活。你想想看,这种家境好出身好,身体健康长相俊朗,胸怀大志又富有才华的人,怎能不讨人喜欢?
我喜欢商公子,广陵府和祸水轩人尽皆知。但我不仅仅喜欢,更多是仰慕和依赖。仰慕他,我想大家都可以理解;那为何说依赖呢?呵呵,你们是不会明白,当自己觉着没办法融入社会中,孑然一身而毫无朋友可言时,能够找到一个可以仰慕,可以信赖,可以真心愉悦聊天的人,是多么的庆幸。
很多很多时候,我都觉得,除了商公子,我再也不想和任何人接触(包括我家人)。如果非要接触,那就是人在世间,身不由己。我只要能和商牧之在一起,我的人生就圆满了,其他人事都是多余和苟且。
有人会问,那戏曲呢?戏曲之于我,又是怎样的存在呢?我初学四角戏时,并没有太多功利性的想法,只是觉得这个事情有趣好玩,班头又说我有天赋,我便一直学下去。而现在,戏曲俨然成为了我的工具。不是什么安身立命的工具,而是唯一一个能够和商公子有所联系的工具。我因四角戏而结识商公子,也利用四角戏在不断地接近商公子。四角戏就是我与商公子之间的一根线,万一我不唱了,商公子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飘走了。
祸水轩许多姐妹都说,我这是委曲求全的爱。
我笑着回答,如果真是爱,那就不会存在委屈求全。
因此,当商公子被抓进都护府时,我整个人都崩溃了,彷佛天塌了下来。
后来他无事出来,我才从深渊边沿离开。万一他死了,我恐怕也会跳下去。
这是我来到蜀山之后,第一件让我产生死念之事。
第二件,便是人人皆知,人人皆遭殃的成魔诞了。
那天晚上半夜,当我被军兵从广陵府拘出来时,我心心念念便是商公子。
大家都说,商公子不会出事的。商家有钱着呢,破财即可消灾。
但没想到,去旧城的路上,竟然碰到了他。
我们的手紧紧抓着,直到最后一刻才分开。
当分开那一刹那,我心里便不断喊着:完了完了,这下真的完了。
一堵高大的土墙将我们分隔,将所有人情缘羁绊分隔。我对着土墙另外一边呐喊着,不断在呐喊着。我不管他有没有听到,我只能用喊声来消除自己绝望的念头。我都喊破喉咙了,还是在声嘶力竭地喊着。
最后,还是苏子姐拉住了我。意料之外,没想到她也被拘来旧城;然还有一种庆幸,见到她如见到亲人,一下子有了依靠的感觉。我忙抱住苏子姐,放声大哭起来。
“苏子姐,我活不下去了!”我哭道,“没有商公子,我活不下去了!”
“傻孩子,别哭了。”苏子姐安慰我道,“没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下去的。”
不,有的,那就是我。我不敢想象,我若离开了商公子,还得在这个俗不可耐的世间活着。成魔诞期间,因见不到商公子,我又听到许多流言蜚语,便总害怕商公子坚持不下去,自己寻死了,于是惶惶不可终日。
还是苏子姐开解了我。她问我,“你为何会觉得,商牧之会寻死呢?”
“因为,大家都说男子营可怕得很,又要黥面又要剃头的。”
是啊,商公子长得一表人才,他能接受黥面剃头吗?他能接受诸多折磨吗?
“那你也对商牧之太没自信了吧?你不是经常说,商牧之满腔抱负,从不计较个人得失荣辱,而且思想眼界也从不局限于梨园,而是放眼于天下吗?”
“对啊,他是这样子一个人啊!”
“那你觉得,他对自己的理想有多坚定呢?为了理想,他可以放弃一切吗?”
“极为坚定。能够放弃一切。”
“那便得了。坚定完成理想的人,怎么会贸贸然放弃生,自寻死呢?他反而会忍辱负重,千方百计地活下去。如果他真的是懦弱之人,那他也不值得你喜欢,不是吗?”
嗯,不错。商公子一定能活下去的。他会为了自己的理想放弃一切。
哪怕是我。
我知道,无论是哪一段感情关系,都会迎来一个结局,都会走到一个终点,绝不会一成不变下去。我和商公子的爱恋,要么无疾而终,要么成家立室。
但无论是哪个结局,商公子都不想要。
他要的,是理想;他希望我成为他理想的一部分。
此乃后话,且叙前言。
等待和忍耐没有白费。我和商公子都被祸娘姐救了出来,得以相见。
我看着商公子光头黥面,以及他消瘦得不成样子,一时间心痛不已。
和我们一同救出来的,还有苏子姐和公羊公子。大家喜极而泣,泪不能言。
简短一聚后,祸娘姐安排公羊公子和苏子姐先回公羊家,与公羊大人相见后,再安排出城;而我和商公子,则要马上去庆州庆怀郡。
我的家乡就是庆州荣廷县下一个小乡村。庆怀郡就是我家旁边。所以,我去庆州顺理成章。但商公子也要去庆州吗?
“因为西蜀靖楚党全都在庆州,所以我必须要去。”商公子如是说道。
“可你不回家里面看看吗?不看看你爹吗?”
“如果我回家了,我爹不会就让我出来了。那时候便徒生许多麻烦。”商公子冷冷道,“倒不如干脆利落地离开,他就当他没有儿子吧。”
“他就当他没有儿子吧”——这句话,听得我很是寒心。
我觉得商老爷很可怜,便说道,“商公子,不如我代你去看一下商老爷吧?”
“不!我不允你去!你去做什么!”商公子竟激动起来,“不要管这些末事了!”
“末事?他可是你爹啊!你就不担心他吗?他也会担心你啊!”
“亲情本累赘,孝顺多误人!眼下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商公子远眺着蜀山城的城楼,感怀道,“我们要了结这成魔诞!我们要解救旧城里的万万之众!而我和你,在这其中肩负着重要的任务!”
我一怔,“什么任务?”
商公子那瘦如枯枝的手,颤颤地从衣襟中拿出数张皱巴巴的纸,爱惜地,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展平后,再递给我。
我接过来细细一看,竟然是一出四角戏,戏名叫《蜀山成魔录》。
“这是《蜀山成魔录》第一章,说的是我的故事,题目正名是‘孟冬至蜀山大劫,北风临百姓遭殃;无心王滥杀无道,诸人恶诞下成魔’。你快看看,觉得怎么样?”
我粗略地看了一下戏文,再听着这题目正名,便知道这戏本子非同寻常。
“商公子,你准备在哪演出呢?”我苦笑道,“天子脚下,这戏演不了呀!”
“所以我们才要赶往庆州!庆州有靖楚党,会保护我们顺利演出的!这戏能鼓舞所有人!能让我们的壮士们义愤填膺,一鼓作气拿下蜀山城!”
我看着他眼里闪闪发亮,手还不断揉着光秃秃的下巴,便知道他在兴奋着。
“为了这出戏,你可以坦坦然地抛弃你的父亲?”
“这算什么话!它是我的心血!它就是我的理想!它能影响众人!”商公子激动得几乎牙关发震,“为了它,我可以抛弃一切!一切!”
“好吧,”我无奈地点了点头,“我们去庆州吧。”
于是,我们随祸娘姐,来到了庆怀郡附近的山区,来到了靖楚党的大本营。我不但见到了蒙叔,还见到了来过祸水轩几回的金当家。
我的家就在庆怀郡附近。我便跟祸娘姐和金当家说,我想回一趟家。
成魔诞这几个月,我都没有跟家里联系,也没有寄钱回家。爹娘应该责怪了。
祸娘姐和金当家同意了。祸娘姐还有个心思。她拉着商牧之过来,道:
“商公子要不也跟着嫦娥回家?见见父母?”
我先是一怔,后又是一喜。是啊,是时候要见见我爹娘了,不是吗?
但我看到商公子的模样,光着脑袋,脸上黥字,面黄肌瘦,一副流氓样子。
祸娘姐似乎能看穿我的心思,便笑道,“这有什么,丑媳妇总得见公婆。你告诉你爹娘,说现在蜀山城所有男人都是这样子!”
不,我爹娘不会谅解的。他们是,哎,他们是没什么见识的人。
但见一见,总比不见好。起码得让我爹娘知道,我这一辈子跟哪个男人过了。
我点了点头,“好。商公子,我们去见一下我爹娘呗?”
没想到商公子竟然摇了摇头,一脸难色。
“可我现在没有时间。”他显得很是为难,“我得抓紧时间排练!”
我又是一怔,错愕下赶紧笑道,“对对对,现在没时间。那算了吧。”
“嫦娥慢着。怎么,商公子去见一下人家爹娘都没时间?”祸娘不满道,“你排练不会一下子排好,再紧张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去见一下对方父母怎么了?又不是叫你马上提亲!”
“还提亲!”商公子摆了摆手,“我不是没时间,而是没心思!我没心思管这些末事,知道吗?嫦娥,对不起,你也知道我们这些戏子,一门心思都在戏上的话,哪能分神去理会这些末事呢?”
“末事?商牧之,你这话就有点······”
“祸娘姐!”我忙拉着祸娘的手,让她别说了,“那个商公子,我理解你,你没心思就不要去了。我也好久没回家,不知道家里怎样了,贸贸然带你去不好。我今儿就先自个儿回去吧。”
“你自己一个人能行吗?要不我叫一个人······”
“不用姐。很近,穿过庆怀郡就是了。这里的路我都熟。”
“好吧,你自己小心点。”
临别前,我又瞄了一眼商公子。商公子并没有说什么,眼神里有点愧疚,低下头倒自己先离开了。
他有这一点愧疚,就足够了;就足够我放宽心,谅解他了。
我离开了大本营,径直去了庆怀郡。我没有直接回家,先去了商盛钱庄。之前祸娘姐给我的票子和古玉,我全都存到了商盛钱庄,换成一张大票子。成魔诞期间,我把这张大票子藏在我的鞋里头,时时刻刻都踩着。哪怕检查身体和洗澡,我都是匆匆了事,迫不及待地穿上鞋。
幸好没有丢失遗漏,要不然我会被爹娘骂死的。他们,嗯,很看重钱。
当我取出这张大票子时,它是臭气熏天,还皱巴巴的。钱庄里的伙计都捂着鼻子,两指头小心翼翼地捏过票子,然后用尺子展开来看。
“你就是卢婉君?”
“对。”
“什么时候存的,你说一下具体日子。”
“正恭八年九月初八,就是乡试开考那一天。”
“你除了存了四千五百两,还存了一个物件。那是什么物件,你可还记得?”
“记得。是一个蓝田玉苍玉琯。”
“冒昧地问一句,你是干什么活计的?”
“广陵府艺人,祸水轩清倌。”
这时,钱庄里另一个伙计找来了一张纸,呈给问话的伙计看。
我知道。那是我的画像。当你往商盛钱庄存大钱时,钱庄会给你画像。这个画像还会分发到各个郡县的钱庄。听说在生意场,这也是商老爷的首创。
“看来真的是卢姑娘,失敬失敬了。您取多少钱?”
“先取五百两吧。”
“票子还是银子?”
“一百两银子,其他的票子吧。剩下的银子再汇成一张大票子。另外,那古玉再给我一张票子吧。哦,那现银尽量碎一点。”
“好。您稍等。”
伙计很爽快地给我拿了五百两,还嘱咐我小心财物,说最近蜀山动乱,歹人作恶。
我听着这话,心头暖烘烘的。还有手里掂着沉甸甸的银袋,心里也踏实了不少。我看着商盛钱庄的招牌,忽有感慨。商盛钱庄能够成为西蜀地区第一大钱庄,大家都愿意到这里存钱,是有原因的。蜀山大乱,商盛钱庄还能坚持开门做生意,这实在是太难得。别的银号当铺要么被王府查封了,要么携款逃之夭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