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本渊怔怔地看着翠儿,脑子里却浮现着乔龙的影子,听着郝云亮的话,自觉失态,赶忙乐呵呵地说:“好好好!这下咱晋商后继有人了。”
郝云亮再一指大奎和二奎说:“这两个狼崽子,是逃难死了双亲的孤儿,兄弟两个,老大也娶过了媳妇,都有娃了。”说到这里,他看着围拢在身边的馋嘴后生们,干脆地说:“去吧去吧,你们都拿了馒头到一边吃去吧。”
翠儿娘端着稀饭盆和馒头笼,拽了一把失神的翠儿,带着后生们一起离开了,屋里只剩下了潘本渊、郝云亮和乔虎爷儿仨。
潘本渊由衷地说道:“你们能在这里自救建村,真是太好了!这简直就是我们百姓的民间壮举啊!”
郝云亮叹口气,摇摇头说:“唉!这也都是没办法。”
潘本渊有些情绪激动地说:“山西商人辉煌了五百多年,死在外边的不计其数,朝廷也好,国家也罢,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受伤害的一定是咱们劳苦大众,尤其是我们这些客居他乡的小老百姓啊!”
乔虎一脸悲愤地说:“记得那年我才九岁,和弟弟一起回祁县,掌柜的赶车抢了我们的包裹就跑了,我们的马车掉到了沟里,人也滚到了山下……”
潘本渊惊呼道:“那么惨!”
乔虎看看郝云亮说:“是啊!要不是岳父岳母出手搭救,我们兄弟俩恐怕也早就完了。”
潘本渊看看郝云亮,满腹疑问地问道:“郝师傅,你们当初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郝云亮不想往事再提,毫不在意地说:“嗨,一言难尽啊!”
潘本渊却饶有兴趣地说:“说说!说说!”
郝云亮顿了顿,淡淡地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对于走南闯北的山西商人们来说,无论是走西口还是走东口,这平州城都是商家的必经之地,但却一直有匪患横行。我们一批习武之人,就在这里做起了马帮生意。”
潘本渊怔了怔说:“你说的那还是晋商辉煌时期吧?”
乔虎笑笑说:“可不是!我爹那会儿还是个小屁孩儿哪!”
潘本渊开心地笑道:“哈哈哈哈哈!着实有趣!”
郝云亮不紧不慢地说:“我们也算是马帮世家,以前马帮给各家商号运送银两的时候,我们的生意一直还算不错。”
潘本渊想了想,若有所思地说:“是的,马帮生意的下滑,一定是从票号的兴起开始的。”
郝云亮点点头说:“没错,后来都改做票号了,我们马帮的生意就开始大幅下滑,尤其是近十几年来生意一直不好,东家们和掌柜们也都跑路了。”
潘本渊一脸认真地说:“这也算是必然规律,有票号了,类似保镖的生意自然也就少得多了,马帮当然也不例外。”
郝云亮喝一口酒,接着说:“实在没办法,我们剩下的十几个伙计就凑在一起,一商量,大家就跑到这乔村来了。”
乔虎接茬说:“四爷,这里本来是一片荒山,可岳父带着大伙儿,经过几年的整治,现在还算是有模有样的了。我们完全能够自己养活自己,还收留了好多逃难的人哪!”
郝云亮补充说:“时间一久,也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往后男女结婚生子,可能还会搞得再大些。”
乔虎接着说:“平时男的下地干活做生意,女的洗衣做饭织布匹,空闲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切磋切磋武艺。”
郝云亮又补充说:“现在就是缺个文化人来教教这些孩子识文断字儿了。”
潘本渊看着爷儿俩你一言我一语,滔滔不绝互为补充地说着话,被他们的这种和谐和满足深深地感染了,也被乔村能够偏安一隅,像桃花源一样能够自给自足的美好生活所感动了。他由衷地赞叹道:“真好!咱们山西商人就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无论到哪儿都能生根。”
郝云亮满意地看着乔虎夸赞说:“四爷,千万别看乔虎年轻,他可是深得乔家的经商真传。自打他来到了乔村,就把个乔村治理的有条有理,所以大家在四年前就选他做了村长,当时他才只有十五岁啊!”
潘本渊欣赏地看着乔虎,开心地说:“哈哈哈!这个我早就知道了,一个十五岁的村长。”
乔虎讪讪地说:“那是大家都抬举我,说实在的,我就是个普通的小孩子,能懂什么呀?”
潘本渊故作惊叹地说:“诶!可不能小瞧了这个小村长,你带着村里的年轻人,可是帮着我们煤矿还做了不少大事的哟!你还别说,你还真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孩子。少年强则国强,要是中国的孩子们都能像你一样,则国家可兴矣!”
乔虎不在意地说:“那有什么呀?”
郝云亮爱惜地看看乔虎,对潘本渊坦率地说:“四爷,大道理我们都不懂,别看乔虎年龄小,可我们全村人选他做村长,心里踏实。”
潘本渊笑眯眯地岔开话题说:“夸乔虎的话就不多说了,免得他的尾巴翘起来。在这里麻烦大家这么久,我想带着栓柱尽快回省城去,也不知渠大爷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郝云亮感慨说:“是啊,这风雨飘摇的,大家都相互之间担着心。”
潘本渊一脸认真地说:“煤矿我也管不了了,就先交给你们了。只希望不要落在日本人手里。”
郝云亮郑重地说:“我们用性命向四爷保证,决不让煤矿落在日本人手里!”
潘本渊赶忙作揖说:“那潘某就在此先谢过了。”
乔虎不容置疑地说:“煤矿的事情,四爷就把心搁在肚子里吧。”
大家就这么一边说着一边吃喝,桌上很快就杯盘狼藉了。一说到煤矿,潘本渊的视线就渐渐模糊了起来,乔虎和郝云亮一见,不再多说了。
潘本渊又能吃又能喝,再次拿起一只白面膜,转移话题,感慨地说:“好香的白面馍啊!昏睡了这么久,看来也确实是饿坏了,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乔虎鼓励说:“三天了都,能不饿吗?您多吃点儿!”
郝云亮也招呼说:“吃菜!吃菜!这些可都是专门给四爷准备的。”
潘本渊咬了一大口馒头,再夹一口菜塞到嘴里,咀嚼着,心里的一句话再也憋不住了。突然话锋一转问道:“哎!聊了这么久,怎么一直不见我的老朋友啊?”
乔虎顿时低下了头,不知该怎么说。
郝云亮却脱口道:“老朋友?”
乔虎赶忙解释说:“爹,就是龙弟。”
郝云亮佯做吃惊地问道:“原来四爷和龙儿还认识?”
潘本渊微笑着说:“岂止认识啊?我们还是好兄弟嘞!第一次来你们村的时候,就是他带我来的。只是上次来的时候,遗憾没见着郝师傅。乔龙当时把我介绍给了乔虎,从那之后,乔虎给煤矿的帮助可是好大哟!”
郝云亮和乔虎一下子全都不说话了,郝云亮没想到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还得重新再翻出来。
潘本渊不明就里,一脸狐疑地说道:“别不说话,你们还没回答我,乔龙呢?”
乔虎没好气地说:“四爷,不想说他。”
郝云亮皱皱眉头,直白地接茬儿道:“怕啥呀?四爷又不是外人,我说。四爷,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这件事情也怪我。翠儿这丫头一直就跟龙儿好,等到了十六岁出嫁的年龄,我就寻思着让她嫁给虎儿,一是龙儿年龄还小,二是虎儿是家里的老大,哪有哥哥未娶弟弟先娶的道理呢?”
乔虎不住地摇头,也不吭气。
潘本渊疑惑地问道:“所以你就把弟弟的恋人翠儿嫁给哥哥乔虎了?”
郝云亮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是啊!可谁曾想乔龙这小子性情咋就那么倔,这不,不回来了。”
潘本渊诧异地问道:“我记得乔虎也是有过一段浪漫的感情,怎么会……”
郝云亮一怔,急忙打断潘本渊的话说:“这您也知道?”
乔虎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
郝云亮看看乔虎,再看看潘本渊,故作释然地说:“嗨!人家那个妮子早先一步就结婚了。我也正是因为这,怕虎儿受不了,才不得已让他赶紧娶了翠儿的,而且当时就一个念头,越快越好。”
潘本渊终于明白了,看来是眼前的这个郝云亮,硬生生地把乔龙和翠儿棒打鸳鸯给驱散了,难怪乔龙不出来见面,急忙问道:“乔龙现在住哪里?”
郝云亮不经意地说:“就是四爷住那屋。”
潘本渊一愣,旋即说道:“哦!我记得上次就跟乔龙睡一个屋,至于睡那个屋倒是记不清了。怎么这次感觉那个屋子丝毫没有生气?已经很久没人住了吧?他到底去了哪里?”
乔虎没好气地说:“平州城,人家现在很了不起,还做了帮会老大。”
潘本渊睁大双眼,吃惊地说道:“可以啊,英雄出少年咯!”
郝云亮由衷地说:“说实在的,别看乔龙年龄最小,可这小子勤学、机灵,还真是我们乔村的厉害角色,整个武术队,没几个人能打得赢他。”
潘本渊笑嘻嘻地说:“是嘛!这可真得要见识见识!”
潘本渊至此总算全都听明白了,郝云亮和乔虎闪烁其词地说了半天,原来是乔龙由于哥哥娶了翠儿,早已经离家出走,而且在平州城做上了帮会老大。他当即拿定主意,决定尽快离开乔村,先去平州城里去见见这个忘年交乔龙,然后再回省城去。
第二天上午,天气晴朗,微风徐徐。潘本渊准备出发了,栓柱套好马车,已经等在了前面的乔村村口。
潘本渊依依不舍地从村公所里出来,郝云亮和乔虎一起出来送行,三个人缓缓走着。他们路过晒谷场的时候,看见场面上已经站满了人,全村的人都来为他送行。
人群里除了大奎、二奎、乔安等武术队的一些年轻人,还有翠儿、翠儿娘,六婆、乔安娘以及村里大多数有些年纪的人,大家的脸上分别呈现着各种表情,百感交集。
这些人大都是回不了自己家乡的山西人,有忻州人、平遥人、祁县人、榆次人等等,当他们知道潘四爷会和渠大爷一起回祁县的时候,一个个心里都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说不出有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郝云亮激动地握着潘本渊的手哽咽着说:“四爷,我是忻州人,婆姨是祁县人,我们都已经回不了家了。真羡慕您!您就要回家了,可一定要记住我们这些在外边没有根的人啊!”
潘本渊听了,老泪纵横,感动地说:“感谢的话就不再说了,我都记在心里了,咱们就此别过吧!”
郝云亮泪流满面,颤抖着嘴唇说:“记着在平州城有个乔村,这里都是咱一家人……”
潘本渊不住地擦拭眼泪,连连点头说:“知道知道!很亲很亲的一家人……”
乔虎哽咽着说:“四爷,真对不住,没能让您见到龙弟,其实我也见不着他。您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心里有话说不出,您可一定要多保重啊!”
潘本渊迟疑了一下,并没有把自己准备去见乔龙的事情说出来,他松开郝云亮的手,轻抚着乔虎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乔虎啊,咱山西人无处不在,晋商精神也无处不在,我会记住你们兄弟,会记住大家的。”
乔虎闻听,急忙止住哭泣说:“走吧四爷,煤矿的事情,我们一定会保护好,请四爷放心!”
潘本渊抬头扫视一下村民们,激动地说:“乡亲们!大家的嘱咐我都记住了,都放心回去吧!”
众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各自悄然抹着眼泪。
乔虎赶忙解释说:“四爷没关系,我们全村都是回不了家的人,一听说四爷要回去,大家都非要来送送,要送就送吧,大家每个人的心里都不好受。”
潘本渊泪眼婆娑,抬起胳膊向大家挥挥手说:“大家不要再送了,以后还能不能再见面,我们谁也不知道,我们各自珍重吧!”
老泪纵横的潘本渊摆着手,一步三回头地缓缓走向村口的马车,然后缓缓上了车,坐在车上依旧在向大家挥手告别。
栓柱跳上马车,轻轻驱马赶车前行,马车无声地载着两人渐渐远去了。
“再见啊!再见啊!”送行的人们全都挥动着胳膊,喊着,挥洒着眼泪,送走了潘本渊,也送走了晋商的五百年辉煌。
“再见啊!再见啊!”山谷里回声阵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