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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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揽月台时,正好是晚霞灿烂的时候,我们都有些累了,便直接靠着栏杆席地坐了下来。孟湜突然道:“你们等一等,我去去就来。”他走下去,回来时面前抱着三小坛酒,和一个小盒子。他将盒子放在一旁的地上,然后将酒放在我们面前,得意地问道:“猜猜哪里来的?”

二哥没有说话,我假装不知道地摇摇头。

孟湜递给我一坛,然后得意地笑,“那棵杏花树下挖的,十年玉液陈酿。还有一坛呢,我照样埋回去了,日后喝一定更加美味。”

我也只能和他一起笑,埋下那坛酒的人,永远都不会回来喝了。

我们就那样一边笑,一边喝酒,最后醉得趴在栏杆上。夕阳的余辉笼罩下的云城,古朴而繁华。还在修建的庞大宫殿,像是一道极不和谐的伤痕。

我拿过地上的那个小盒子,铜扣已经锈蚀,我拨弄了几下才将盒子打开。盒子里并排放着四个荷包,我拿起最左边的两个,银红的是我的,淡青的是孟珂的,然后我将盒子递给二哥,他拿起了一个松绿的,盒中便还剩一个浅紫的,他将盒子重新合上,放在了孟湜的身边。孟湜似乎已经醉了,孩子般阖着眼安静地靠在栏杆上,一点也不像一个一统天下的帝王。

我十四岁那年,杏花飘零的二月,我们在这揽月台下埋了四小坛杏花酒。那一天,我们将对未来人生所有的期待写在了素绢上,然后放进了这个小小的荷包里。我们约好了十年后杏花开放,我们再来这里聚首,一起饮着杏花酒,然后打开这个荷包。十年之期早已过去,许下诺言的人啊,却再也不能在这里重聚了。

二哥拿出里面的素绢看了看,看罢又郑重地折好放回了荷包中。

我明知故问:“实现了吗?”

他点头,笑着道:“嗯,实现了。”说罢他看了看一旁的云归。

其实我早就明白了,他的心愿不是建功立业,名垂青史,而是看着孟湜御宇登极,囊括四海。

他问我道:“你不打开吗?”

我低头去看那个荷包,十年风雨,原本鲜亮的银红色早已变得暗淡,我**着那个荷包,轻声道:“我还记得。”那上面一定是四个银钩小字——一世长乐,那一笔一划,我都记得。

“那,实现了吗?”

“嗯。”我微笑着点头,却有一滴泪落下来,落在荷包织锦的如意纹上。从我许下那个心愿开始,我生命里的快乐就一点点被悲伤侵蚀。为什么自己当初要许下那样贪心的心愿呢?

我看着手里另一个淡青色的荷包,终于打开了它。我慢慢展开来,发黄的素锦上只写了一首诗:“凌扶摇兮憩瀛洲,要列子兮为好仇。餐沆瀣兮带朝霞,眇翩翩兮薄天游。”

原来,这就是孟珂的愿望,他和宣逸一样,都渴望着永远的逍遥。或许我们都是一样的,因为愿望太过贪心,所以最后都没能实现。

我不忍再看下去,便打算将那素锦重新叠起来放回荷包,展开左下角时,却见上面写了几个很小的字:“屈心亦甘足,酬卿长乐愿。”

素绢上字迹飘逸明秀,墨迹宛然若新,我仿佛看到了他写下这几句话的情景,他一定是笔走龙蛇写完了前面的几句,叠好了正准备放进荷包里,却又重新打开来,悄悄在下角写下了最后一句话,我甚至看到写完最后一笔后,他的唇边是怎样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

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他还不知道他是我的哥哥,苗依说过的话如果是真的,那我是不是早已亏欠和错过了太多?他果真像他写的那样,为我舍尽了一切,可我知道得这样晚,什么都已经来不及。有眼泪一滴滴落在手背上,我将手里的素锦折好放进荷包,然后将荷包轻轻贴近心口。哥哥,谢谢你。你的生命已经融进了我的血液,我的生命,那么这句迟了很多年的话,你是不是可以听到?

孟湜依旧靠在栏杆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他双眉如剑,鼻梁坚挺,嘴唇有着好看的弧度,夕阳让睫毛在脸颊上留下拉长的影子,像一对小小的翅膀。这一刻,他仿佛又变成了十年前的那个少年,握着我的手站在夕阳的余晖里,笑着对我许下了那个共看山河锦绣的誓言。

我静静地看着他,这才想起来今日是来和他道别的。我刚要开口,他却仿佛能够听到我心里的声音一样,轻轻说了一句:“不要与我道别。”喃喃地仿佛梦中呓语,又仿佛是一声叹息。

当年因为不懂,也曾诸多怨恨,倒不是恨他,而是恨命运。此刻才突然觉得,他才是我们所有人中,活得最纯粹的那个。能够这样彻底地为自己的愿望活一生,是多么无畏,而能够最终实现自己的愿望,又是多么幸运。

我也学着他闭上眼轻轻地靠在栏杆上。风那样安静,夕阳那样安静,安静到时光的流淌都仿佛已经停止,似乎我们从来都不曾远走,不曾离散,这十年的时间,不过是我们在这揽月台上做的一个梦。

—**—***—**—

攻下云城之后,云归加封二哥王爵,并将当年许家的祖宅赐给了二哥作为王府。二哥住进去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重新修缮祠室和墓园。于是终于在十年以后,我和二哥可以郑重地跪在先祖父母的灵位前,为他们上一炷清香。

随后,我和二哥一起去了许家墓园。回到云城这么久我才来,是因为我不敢来。孟历让人将娘亲的尸身随意丢弃在了乱葬岗上,孟湜派人查了很久才找到当年的两个宫人,那之后又几经波折,前不久才终于找到那堆早已凌乱的白骨。于是十年岁月风霜,这里终于又添新坟,父亲,大哥,母亲,娘亲,他们全都躺在了这里,躺在了冰冷的泥土里。

我们回到云城之后,二哥和孟湜就在追查当年的旧案,但是除了那些可有可无的细节,真相和我们的猜测毫无二致。可是猜测和真相终究是两回事,前者让你还抱了一点点希望,而后者却会打碎你所有的幻想。

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见二哥这样泪流满面,哭得像个孩子。我知道他的悲伤一点也不逊于我,只是他都藏在了心底里,只有这一刻,只有在父母面前,他才可以不是需要永远坚强的哥哥,兄弟,父亲。他一直心心念念要去接母亲,可是终于隔了十年光阴重逢,却已是身在云城门下,他不得不亲手结束她的性命。我救不了我的娘亲,他也救不了他的母亲,就如同当年我们救不了父亲和大哥一样。

我站在二哥的身后,看满园白茅青青,有一滴泪慢慢划过眼角。这一生,我想要拯救的人,想要拯救我的人,最后都离我远去了。

—**—***—**—

暮秋菊花凋零的时候,我们终于收拾行装启程,归向我们长大的故土,在那里去实现余生安乐的愿望。

我们出发的那天,云城朝霞颜色饱满,灿烂如血,和城东满山的红叶交相辉映。马车驶出云城城门后,我终于忍不住挑帘看向车窗外。金色的霞光给城门罩上了一方丝巾,朦胧柔和,宛若梦境。往事幕幕循着记忆复苏,每一个场景都那般清晰,仿佛还是昨日。

十岁的初夏,我挑开车帘睁大眼睛惊喜地四下打量,然后对坐在马上的少年笑着喊道:“二哥,我们终于到了。”

十四岁的暮春,我瑟缩着贴近墙根,待那一队巡逻的士兵过去,孟湜这才轻轻将我揽在怀里,他的声音带了点嘶哑:“乐儿,不要怕。”

十七岁的上元夜,顾涯拉我坐到马上,一抖缰绳扬眉笑道:“别担心,不出半月我们就可以顺利到达阜都了。”

二十岁的仲春,我一身红衣坐在马上,仰望城门上的两个字良久,这才对身旁的孤竹笑着道:“时隔十年,我终于还是回来了。”

二十五岁的初冬,红绫翻卷,孤竹一身白衣飘飘然落在城垛上,微笑着对我道:“我来晚了。”

深秋的风已经足够寒冷,撕扯着车帘灌进来,吹得脸上一片冰凉,眼前的幻像便倏然消散了。

尘梦已老,故人音绝。为什么生命越是往后走就越是荒凉?

我正要放下车帘,却见一人骑着马从城内向我所在的方向奔来,很快一勒缰绳停在了我的车窗外,原来是谭蒙。

我走出车外时,他已翻身下马等在一旁。他走到我近前,将一物递给我,道:“殿下,这是陛下让臣转交给您的。”

那是个墨色的锦囊,我打开来,只见里面放着半块玉。原来他将那块玉分成了两半,自己留下了有字的那块,将没字的一半给了我。

我问道:“陛下可有说什么?”

“没有,陛下说他要说的都在这锦囊里了。”

是啊,我们之间的半生,都已在这玉中。

我向谭蒙道谢,转身欲走,他却突然叫住我:“殿下……”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他笑着道:“臣已经想起来第一次见殿下是什么时候了。”

那个看守营门的小兵,已经是战功赫赫的将军。

我亦笑着道:“谭将军,请好好保护陛下。”

他颔首,道:“殿下保重。”

我回到车里坐下。二哥因为腿脚不便,也和我一起坐在车里,他看了看怀中睡得香甜的川儿,轻声道:“出发吧。”

马儿嘶鸣,终于奋蹄前行,将那一城的过往,半生的悲喜都留在了身后。(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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