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查明,被抓的并非是罪犯,而开枪者只是心里积聚着太多对公安,对冤假错案的愤恨,所以看到公安又办冤案,而跟进了公安局……
经历了家庭的巨大变故,经历了因冤案而造成的父死母亡,郑航的心里一定积聚了太多的怨恨,积累了太多对冤案的深仇大恨。如果郑航因此而恨他,他不会责怪他的。其实他一直在怨恨自己。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最初那种失去的痛苦和挫败感逐渐消退,他在想这是不是更可怕。
他曾想将郑航接到家里来,像父子一样,一起度过那段痛苦的经历,好好改善两人的关系。但他工作太忙,郑航又很疏离,两人终究无法交融在一起。
后来,郑航进入公安分局,担任派出所副所长,两人的关系彻底变了。他想当郑航的安全港湾,做他的避难所。可是,在郑航的眼里,他是什么呢?
也许什么都不是。事实上,他们平日里相见,郑航眼里确实全是敬畏,但一旦看准了工作方向,他就锋芒毕露,即便是面对手握重权、老成持重、工作经验丰富的局长,他似乎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现在,已经发展到公然违抗命令!
“是不是郑航出了什么事?”他身后走进徐放。
“你还好意思问?你的人都管不住。”关西头也不回,没好声气地说。
“真是郑航?”徐放觉得难以置信,“他真是个光脚穿过火场的人,根本不用带灭火器。”
关西没有说话,只是等待着。
没过多久,徐放明白了。“他想取代你,去办那起案子——不仅是要取代齐胜。”
徐放说完,也不顾关西的反应,笑得前俯后仰。“这样挺好,你我都了解郑平,这就是郑平的翻版,犟牛鼻子,十根绳拉不回。”
“这是无理捣蛋,”关西一脸严肃,“不论多么敬业,都是没有前途的。”
“他不会为自己的前途考虑。他只会因为自己没有解开这个案件的谜底而怨恨,没有为当事人洗冤沉雪而愤怒。”徐放走到关西跟前,直视着他,“打算怎么处置他?”
“他已经失踪了,”关西直截了当地说,“现在需要对他的行踪进行搜寻。”
徐放哑在那里,嘴张着好一会没有合上。
“我必须赶过去。”徐放醒过神来,立即做出决定。
沉思一会,关西说:“我已经派人搜寻。不过,你去也好,带最好的装备,要结合访问和对那个嫌疑人的搜寻一起进行。”
“好。”
“如果找到嫌疑人,要善待他。”
徐放充满惊奇地望着他:“怎么?您开始相信那个所谓的嫌疑人是被冤枉的了?”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郑航认定的事不会错得太离谱。赶快去吧,我等你的好消息。”
闭上眼,睁开眼……睁开眼,闭上眼……郑航浑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摇摇头,从未这么亲密地与一个陌生人呆这么长时间,从未这样迁就、照顾别人。他在原地打着转,链条急剧地拉着李后宝的手。
李后宝猛地转到他面前,说:“你干什么?”
“我们该走了。”
李后宝揉了揉太阳穴,然后说:“我知道,你迷路了。”
“我迷路,不就是你迷路吗?”
密林中看不见整片天,闪烁的星空难以辨识北斗、北极的方位。
他们本来是沿溪而下的,但溪流急湍,两岸悬崖巨石,无法攀行,只得顺着能走的林地摸索着前行,却慢慢地偏离了溪流,并越走越远。每一块林地都不一样,但每一块林地都给他同样的感受。星光透过树枝照进来,一切都显得分外凄惨和荒凉。
两人疲乏地在落叶腐草上蹒跚,肩并着肩,宛若一对父子在公园里散步。
突然,李后宝停了下来。
一大片星空呈现在眼前。两人停在坡地上,注意地察看着,湛蓝湛蓝的星空里,大熊星座的尾部闪着七颗烁亮的星,那就是北斗七星,在斗状星尾,远远地闪着一颗孤独的星星,那就是北极星。
“你看,北极星。”李后宝说,“沿着它走就是正北方,即使不走北方,也可以以它为座标,它总在北方,不会骗人。”
郑航听出宝叔语气里的隐喻,并不计较。他也看到了北极星,传说中执著、忠诚的守卫之星。他是从西麓上山的,然后往西南方向搜寻,到达溪流。那就需要往西北走,才能回到雨溪小镇。
李后宝沉默着,却也认可了郑航选择的路线,跟着往前面走。突然,他身子往前一滑,郑航猝不及防,“噗”地一声,两人相继跌进一个大坑。
“这是什么地方?”
郑航耸耸肩。
“好像是挖矿留下的,怎么就在一块看不见的青苔下面呢?我啊……”
郑航没有跟着李后宝自怨自艾,没有责怪他,这种地方可能会有猛兽躲藏。“我们应该离开这儿。”
他们把链条缠在手上,以便尽量减少链条对手腕的磨擦,开始从坑里爬出去。他们抓到一株小树,用鞋子在粘土上踏出阶梯,但小树被连根拨起,两人失去重心。郑航率先滑倒,把李后宝慢慢地拖在后面。他们抓住粘土壁上凸出的泥块,但仍不可避免地朝下滑,一直跌进了坑底。
李后宝冷冷地说:“松开锁链。”
郑航松开链条,说:“再试一次吧。”
“靠后一点,我们一起跳上去。”
他们退后,然后扑向粘土坡壁,使劲用脚蹬上去,并用手指抓住黄色的粘土。李后宝没能成功,但郑航的一只脚开始爬上去了,他采用一个稳当的姿势站住脚跟。
“继续爬吧。”
“没有支撑力,拉不动你。”
“你不是很能吗?爬啊。”
郑航提起吃奶的力气往上面蹬了一步。“脚底是虚的。”
脚下的土崩了,郑航滑落下来,李后宝也被带着跌在坑里。两人筋疲力尽,在坑底歇了一会。李后宝冷冷地看着郑航。
“一个人踩在另一个人肩头上,不知会不会好些?”
郑航二话没说,在土壁前跪下。李后宝爬上他的肩头。郑航慢慢站起,把李后宝撑起来。
李后宝说:“行不行?”
“没问题,你尽管往上面去。”
李后宝小心翼翼地用手在粘土上抓坑,试图寻找着力点。
“把链条松开一点,我要往上面去了。”郑航高举起锁住的手,李后宝小心地往上爬了一步,但离顶还有一点距离。
“你还能往上爬一点吗?”
郑航单手双脚往上面踩上一级阶梯。
“还行吗?再往上爬一点!”
郑航尽力稳住身体,身子往上面伸展。
李后宝几乎够到了坑边。他想抓住一棵小树,但链条不够长。他一只手悬在空中,身子开始往下面滑。
“真TMD倒霉。”
“别急。”
“能再松一点链条吗?”
“我也想尽力帮你,可脚下不争气。”
忽然,李后宝失去平衡。
两人重又跌下。李后宝一阵狂怒,跳了起来,扑向土壁。郑航被带着一齐扑在土壁上,几乎磕伤了面孔。李后宝锤打着土壁,费劲地喘息着,弄得一身一脸泥土。
“我们先别急,”郑航说,“找些木块、石头来叠着。”
李后宝没有答话,跟着在坑里转悠,找到一些乱扔的朽根、树枝、碎木块、石头等。他们吃力地走向泥壁,把木石叠好,找到简单但牢靠的支点。李后宝摆弄完这些,面孔转向土壁,躬下身子。
“来!”
郑航爬上他的肩膀。
“我不喊你,你不要随便往上面去。”李后宝叮嘱道。
他慢慢直起腰,小心地抬起脚,同踩在他肩头的郑航一道,沿着码高的支撑物爬上去。他紧张得满脸绯红,吃力地呼吸着。
“现在开始往上面爬吧。”
郑航慢慢地把全身重要从李后宝肩上提起,在爬出坑口前一直悬着身子。这时,他抓住了坑口上面的一棵大树根,小心地向上翻去。
“好啦,我已经在坑上面了,现在抓紧链条。”
李后宝默默地听从郑航的话,他怕再次失去平衡,没敢掉以轻心,沉着地攀着土壁,一步一坑地爬了上来。
两人疲惫地瘫坐在地上,沉重地喘息着。李后宝掏出烟抽起来,郑航看着他,被磨破的手腕已经出血,一把抓住他的手。
“干什么?”
“我来看看。”郑航托着他的手腕,“大概发炎了。”
“废就废了吧,有什么关系?”
“我给你扎起来。”
“不用。”
郑航看着李后宝,两人对视着。郑航从怀里掏出一根绷带把李后宝手腕上的手铐推到腕下,小心地把绷带盖在伤口上。他摇摇头,抓起一把污黑的泥土细心地敷在受伤的手腕上,然后用绷带把手腕裹起来。
李后宝舒了口气。“谢谢,确实又舒服,又凉爽……”
郑航微微一笑,“终于学会说谢谢了。”
李后宝扭过头,生气地把烟都吐了出来。
“你怎么这么容易生气?”
李后宝咬牙切齿地说:“这两个字,我说了一辈子……当我在监狱里、在戒毒所,时刻都要说,吃着猪吃的东西,干着牛干的活,我却对他们喊道‘谢谢干部’,不喊响一点,就会遭到一顿警棍。”
“这种情况会改变的。”郑航拾起腐叶上的烟,递给他。“我们现在是患难与共的兄弟。”
李后宝站起身,猛吸一口烟,仰头看了看烁亮的北极星,再低头看了看茂密的树林,漫不经意地说:“走吧,别被野兽吃了。”
“我们肩并肩走吧,这样你的手会舒服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