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慕容明但凡留心一下,都不可能认不出那个慈眉善目的老汉,便是在鲜卑都城城门口清扫了大半年地面的杂役。如果他对生活的细节有足够的洞察力,他应该还能记起上次出城门时,自己还专门嘱咐了一句这个胡子花白的杂役:“务必保证在我返回宫城之前,将城门清扫的一尘不染。”慕容明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连头也没有转。在一个低贱卑微的奴役面前,他总能保持住身为君主的必要威严。
当时这个杂役一瘸一拐的趑趄步伐,或许给慕容明留下了转瞬即逝的模糊印象。想着这个年老杂役只能以清扫城门来了此残生,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慕容明唏嘘不已:人的一生若以此为终点,实在太过凄惨。反过来讲,他慕容明一定不要这般潦草来过。生于天空,便注定要飞翔。可他怎么也不会料到,就是这个看上去像一扇朽门那样一推即倒的杂役,会断送他自己焚膏继晷而构筑的帝国,并最终也让走投无路的他自己饮恨九泉。决定成败的细节,这一次决定的是慕容明的身家性命。满招损、谦受益的古训再次应验,我们智慧的老祖先早就为我们的重蹈覆辙总结出条条玄机。
暂且辞去了杂役活计的吴伯,乔装打扮成了一位乡间老汉。破破烂烂的衣衫穿在身上,反而让他显得更加精神矍铄。面貌焕然一新的吴伯先将女婴存放到了山麓下的某个隐蔽地点,又找来隐居山野的老伴,告知她一应实情。吴伯还未将事情的原委阐述完全,通情达理的她就深表赞同。数十年朝夕相处培养出来的默契,让他们之间的交流总能做到言简意赅又切中要害。动员工作圆满完成以后,吴伯夫妇便立即动身提前来到了珠穆山上,为即将网织的骗局煽风点火。
他们用从山下找来的报废木材临时搭建了一座简易木屋,又简单的购置了一些生活必备品,柴米油盐自然是不可或缺的。除此之外,为了让农家生活看起来更加有滋有味儿,他们还在屋后开垦了一块荒地作为幌子。至于地里种些什么就无所谓了,因为他们日常的衣食起居也还是要从山下获取供给。两位年龄平均下来都是要行将就木的古稀老者,完全按照猎人围捕猎物时布置陷阱请君入瓮的土方法,便将自诩为真龙天子的慕容明骗得团团转。生而为人或就是如此,往往需要在年轻的时候吃亏,等到老了才能占到便宜。
木屋屋顶的烟囱在吴伯持之以恒的钻研下,终于冒出了缕缕岚烟。山风的走向决定了岚烟的形状,可最终收纳的它们的一定是天空。吴伯老两口试着用新建的灶台,做起了山上生活的第一顿晚饭。不断往烟囱内灌进的寒风,成了晚饭顺利煮熟的最大挑战。他们有时不得不抢在晚风欲来之前,就早早把饭做好。然后闷在锅里等着黄昏落下夕阳,他们再开始食用已经轻微冰凉的粗茶淡饭。好在人的年龄一老,对时间的观念也开始变得淡泊。只要是两个人能在一起厮守终生,他们情愿天天把光阴都消耗在做饭上。
屋内闪烁不定的烛火下,老两口欢欣鼓舞的捧着粗瓷大碗相对而坐。他们第一次这样仔细又模糊的看清了对方,也从对方浑浊的瞳孔里看清了自己。时间在他们脸颊上划出的印痕,被第一次近距离的观察到,他们都心照不宣的落了泪。令他们着实没想到的是,在他们不在彼此生命里的这段时间内,岁月竟至如此刻薄。但不论天荒还是地老,我只要有你。爱是恒久忍耐,又是恩慈。他们一起执手走过的五十年岁月,在这个寒风呼啸的旁晚,全都复活。我曾经错过了人世中最华美的风景,只为了能和你共度这寡淡的余生。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是皇甫将军府中的丫鬟,而他也还只是个年轻力壮的家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统一搭配的奴役衣着,显然无法将她和其他丫鬟清晰区分开来。他就更不用说了,平凡的像是沧海中的一粒黍米。真爱的到来,本就要冲破重重阻力的拦截。他留意到她,是因为她那双双眸剪水的瞳孔里总是噙满忧伤,那忧伤里又仿佛有着无尽的哀怨和惆怅。
夜间闲来无事,他总也是自作多情的认为她的那些忧思都是为了自己。他想给她温暖,但冰冷森严的阶级制度如同银河霄汉般的横亘在他们中间。同根而生的两片树叶,可以互相对望却终不能冷暖扶持。他的爱卑微到只能在角落里默默注视于她,可更让他锥心的是她却浑然不知。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会一个人满怀哀苦的呆在将军府中的后花园里,眼望琼天,静如处子。似水的月光温滑的打在她飘逸的秀发上,给她整个人都好似镀上了一层佛光。风吹着她单薄而朴素的衣着,让她看起来多么的令人愁肠百结。躲在花丛中偷窥她的他,心里并不比她好受多少。不能给自己心爱的人以抚慰,他自己的心同样疼如针锥。
他不认识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日日夜夜默默守候着月光下的她,让他感觉他俩前生今世似都情投意合。月下老人先是把红线的一头放在他的手中,然后又将红线的另一头拴在她的手心。天地为证人、万物做嘉宾,他俩的姻缘真可谓是天作之合……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面对着眼前这位如同美玉一般纯洁无暇的佳人,穷困潦倒的他该如何诉说自己的满腔热情?飞蛾扑火听来确实相当烂漫,可是然后呢?为了片刻的欢愉而与心爱的恋人自此阴阳两隔,这真的是他所想吗?
自小生为一个卑贱的奴仆,他或许不懂得爱情的真谛是什么。可当两颗孤独的心砰然碰撞的那刻,他又怎能控制的住自己五内焚烧的爱火。她的微笑、她的忧愁、她的一切的一切,都使他觉着那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她微微一笑的时候,他的心也像只小兔子似的砰砰乱跳;而当她躲在花园里暗自忧伤之时,他又感到心里仿佛塞着一团棉花,真真说不出的难受。他每天入睡前都会带着她的心情进入梦乡,甚至在睡梦中他都想对她说起藏着自己心里多时的那句表白:“你看,今晚的月光多好,因为我只知道此刻爱你。”
一天晚上,他又满心期待的来到了后花园。漫天的群星摇摇曳曳就像是他此刻的心情,明明灭灭起伏不定;花间唧唧咋咋的虫鸣,也正应了他苦中作乐的呼声。他躲在平常偷看她时藏匿的树荫里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她的倩影。求而不得的煎熬,反而给他的心跳增加了不同以往的频率。他探头探脑的翘首以盼着,眼睛里熊熊燃烧着的是游龙戏凤的激情。
起初他还按耐性子四处殷殷盼望着,可时间的流逝像摧毁黑夜那样摧毁了他的意志。他几乎是狂奔着从树荫下猛的窜了出来,站到她经常站的位置上左顾右盼东张西望。他嘴里想大声喊些什么,却苦于不知她的名字。他满腔积压的浓浓爱意,只能化作寻觅的眼神望穿秋水。有那么一瞬,他怀疑自己是做了一场白日梦,自己的单相思只是出于鬼迷神窍的自导自演。可他还是心有不甘,因为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分明感到了她的心脏也在羞涩的颤抖。天地之间有那么多的方向可寻,他却如同一只迷路的羔羊原地打转。你在哪里,爱就在哪里;你没了,爱便也雾迷津渡。
正当他在万念俱灰心慌意乱的时候,一块软绵绵略带女子体香的手拍轻柔的打了一下他的后肩。他几乎本能的感应到了拿着手帕的那双手的主人肯定是她,因为也只有她才能感知的到,他穿越过无数轮回的苦寻都是在找她。他兴奋的狂呼乱叫着转过身来,看到了自己梦绕魂牵的这个女子。她的双眸噙着满满的泪珠欲落还休,而他则早已是喜极而泣的哭出声来。梦醒了,原来你是真的。这样一来,除了撕心裂肺的爱你,我真的别无他求。
爱情的发生就是这么奇妙,当一颗心决定要被另一颗心找到的时候,你又怎能阻挡的了?在想象的清贫与平凡中,爱会历久弥坚。他一生都没有给过她一次像模像样的婚礼,可她明白自己眼前的这个穷困潦倒的男人,值得她用一生来托付。自己爱他,他也爱自己,难道还有什么字正腔圆的借口比这更能让她意足心满的了?“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句:噢,你也在这里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