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声情并茂的讲述,深深打动了自己的同时,也重重触动了南宫文昌的心绪。他在小太监将整段故事讲完以后的很长时间里,身体仍然意犹未尽的保持着入神聆听的姿势。都城上谷的城墙之上,黄昏的薄暮已经落下夕阳。天海交接处的那一道道寒光组成的形状仿佛是一张大嘴,正要一口鲸吞下上谷固若金汤的城墙。“人宏壮有如此者,实令我辈肃然起敬。”眼眶微红的南宫文昌怅然喟叹罢了,又低声询问小太监:“你给我讲此故事,言下之意是……”小太监瞥眼朝门窗等处望了望,又向南宫文昌的身前靠了靠,并以手半掩着无毛的嘴边,语音舒缓的对偏过耳朵的南宫文昌说:“主上不是担心小公主的人身安全么?事已至此,光靠瞒怕是瞒不住了。依小人之愚见,我看不如就来它个瞒天过海、偷梁换柱。我们姑且也仿效赵氏孤儿的故事,将小公主和朝中某位大臣的同龄生子调换一下,”说到这里,他踌躇着停了下来,向南宫文昌静如死水的瞳孔投去一瞥,盘算着主上并未过大心里波动,就轻声咳了两下继续说:“如此一来,纵然将来有一天我们真和鲜卑以及突厥交恶,大可放手一搏,断无后顾之忧了。”
南宫文昌捋着自己的胡子,心里思绪万千。他举目愿望黄昏里的上谷都城,禁不住为它的凄美奢靡怅然若失。小太监的一席话语,恰好说进了自己的心坎里。正是“没有永久的朋友,只有永久的利益”。眼下联手突厥共同对抗鲜卑只是权宜之计,假若取胜,柔然与突厥迟早也要大战一场。不管结局怎样收场,退路必须提前想好。虎视眈眈的西门武定绝非善类,不趁早做好防备的打算,势必惹祸上身自食恶果。若是依照小太监所言,事情便即刻柳暗花明起来。将小女儿掩人耳目的同朝中某位大臣的幼子暗中调换,如此一来,既可以不用承担对慕容明和西门武定故意隐瞒生女的风险,又很好的为柔然国保留下了一股隐蔽的血脉。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和哪位大臣换子才能两全其美呢?南宫文昌紧锁蛾眉,并不十分寒冷的双脚在石地板上踱来踱去。一轮砍刀状的弯月斜过枝头,沉沉暗影惊起秃鹫无数。南宫文昌用双手意味深长的抚摸着城墙上斑驳陆离的琉璃石砖,感觉到遥古祖先们流在上面的鲜血和汗珠。那些冰凉刺骨的液体,如同硫酸寸寸腐蚀着他的心脏一样。
善于察言观色的小太监从主上喜忧参半的脸色里,很快看出了隐情。他的两只女人一样的小手掖在袖管里磨来擦去,心里焦灼的盘算着要不要把自己前些天耳闻的传言告知给主上。毒蘑菇似的黑云不偏不倚的刚好遮住了半个月亮,剩下的那一半孤立无援的挂在天上摇摇欲坠。小太监抬眼偷偷窥视了南宫文昌的一下,见到他脸上的表情和被黑云遮住的那一半月亮十分相像,都是同样的阴晴不定。多嘴多舌的习惯如同一把铁锹那样,轻而易举的掘开了小太监巧舌如簧的嘴巴。他挠了挠头顶,故作无心的轻声提了一句:“小人倒是才听说,皇甫迟瑞将军前些天刚刚喜获幼子。可能是出于保密的考虑,还没来及对外公布。但消息来源绝对可靠,是小人在和皇甫将军的家奴闲聊时,家奴不小心说露了嘴的。”南宫文昌的表情,刹那间冻结了。他冷冷的盯着小太监看了良久,看的小太监背脊一阵阵直冒凉汗。胆战心惊的小太监并不知,此时的南宫文昌其实已经灵魂脱窍,他混沌的脑海中浮现着的全是那个老将军的佝偻身影……
记忆沿着时光的隧道,漫流回了二十年前。那时的南宫文昌还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浑身上下都像铁打铜铸般的有使不完的充沛精力。适时,已经病卧床榻许久的父王,自知大限将至。在一日例行的请安早会上,父王当着群臣的面将皇甫将军的手和南宫文昌的手紧紧牵在了一起。他痛苦而又艰难的运足了气力,先是语调动情的对皇甫将军说:“皇甫将军,你追随我南宫姬康走南闯北、出生入死,立下过无数汗马功劳。柔然国能有今日,大半功劳要归究于你。多年来,我南宫姬康未曾当面对将军你有过半句谢意,可将军你对我对柔然国仍是一如既往的忠心不二。如今我南宫姬康朝不保夕怕是来日不多,还有一事相求于将军……”南宫姬康话音未落,只见立在一旁的皇甫迟瑞扑腾一声跪倒在地:“主上但说无妨,只要我皇甫迟瑞一息尚存,必定力所能及、肝脑涂地。”站在一旁的群臣见此情形,明白主上可能是要料理后事了,便都如风吹树叶似的跪倒在地。宫殿外的寒风宛若带毒的箭簇一样,“唰唰唰”的击打着众人跳动紊乱的心脏。
从床榻上执意要坐起身来的南宫姬康,将跪在地上的皇甫迟瑞吃力的扶了起来。他的两条露在袖管外面的胳膊,已经完全失去了当年弯弓射月的强壮彪悍。可能是皇甫迟瑞也敏感的觉察出了主上身体的今不如昔,他自己顺势赶忙站起身来,弯腰俯在南宫姬康的身前。南宫姬康气喘吁吁的歇息了片刻后,便紧握住了皇甫迟瑞铁锨一样的大手推心置腹的陈诉说:“我本想有生之年一统草原,好让世代受苦受难的柔然国民过上安定祥和的美满生活。怎奈人事可拒,天命难违。今我南宫姬康身染顽疾恐大限将尽,”他朝着同样跪在床前的南宫文昌满怀忧伤的瞥了一眼,摇头叹息道:“可怜皇儿文昌自幼好文,从未有过领军作战之功。当下时局正逢乱世,他不曾亲自夺得一城半池就堂而皇之的继承大位,我深忧朝中会有人心怀不服趁势作乱。”听完南宫姬康声泪俱下的哭诉后,皇甫迟瑞再次跪倒在地,双手执剑、五指并拢的向着南宫姬康起誓说:“请主上放心,只要我皇甫迟瑞多苟延一天,柔然举国上下必定誓死追随少主。若有图谋不轨者,这把斩杀过十几个部落首领的龙泉宝剑,将是他们项上人头的最后一站。”
时间湍流的仿佛比凄厉的寒风还要凌乱,这轻轻的一晃二十年转瞬即逝。二十年的时间,让他南宫文昌也从翩翩少年蜕变成了古稀老者。他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轻轻揉捏着太阳穴,针扎似的创痛使他紧皱的眉头更加剑拔弩张起来。他闭着眼睛,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对着小太监倾诉衷肠的说:“南宫家族欠皇甫老将军的太多了……”一语言罢,南宫文昌用右手食指轻轻拭去眼角滑动的泪珠,转身对小太监说:“今日之事,天不知地也不知,只有你知我知,你端的可是明白?”南宫文昌说着将右手手心的匕首亮给小太监看,眼神中杀机四伏。匕首的寒气和南宫文昌眼中的寒光惊的小太监一阵哆嗦,他两腿发软的抖着嗓子回说:“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南宫文昌本想着杀人灭口,可方才漫长的回忆改写了他的想法:“你拿着我的贴身匕首去找皇甫老将军,将我的意思传达于他。千万记住,措辞务必要委婉,切不可激怒将军。若是我知你言语中有半个不敬之词,小心自己的狗命!”一只脚几乎已经踏进鬼门关的小太监,双手发抖的接过匕首,点头如捣蒜的回复说:“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跌跌撞撞的跑出宫门的小太监,正好在门口一头撞到了迎面走来的皇甫迟瑞的怀里。面色阴沉的皇甫迟瑞整了整衣冠,厌恶的朝小太监狠狠怒视了一眼。他那双似要喷火的眼睛里,溢满的都是悲情和忿恨。皇甫迟瑞一把推开了慌慌张张的小太监后,又转过身去对后面抬着箱子的两个家奴叮嘱说:“慢点儿走,万不可撞到箱子。有半点儿闪失,我拿你们的狗头是问。”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箱子上的小太监,在皇甫迟瑞走出很远一段距离后,才想起南宫文昌交代给他的任务,于是就急急忙忙的站起身来赶上皇甫迟瑞,将放在怀里已经暖的发热的匕首转交给他。还没等小太监开口,皇甫迟瑞就摆着手对着他说:“你先回吧,我正要去找主上。”原来,君子所见略同的皇甫迟瑞和南宫文昌想到了一处。顾全大局的皇甫迟瑞闻听了南宫文昌的难处后,便主动将幼子抬进了宫城,和小公主予以调换。捋清了事情的脉络,南宫文昌紧紧抱住了皇甫迟瑞衰老的身躯,并感激涕零的对他说:“请皇甫将军安心,我南宫文昌定会像亲生父亲那般,好好善待你的幼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