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就是这样,几家欢喜几家悲戚。东边恰值小桥流水人家,西边却是古道西风瘦马。是年,十二月初,天突降暴雪。正当赵九重跟着郭威蹿天猴儿似的平步青云时,于他有过救命恩情的老妇人董氏,却在同一片天空下疲惫的走向了她生命的终点。曾经轻而易举就能完成的心跳,如今听来就像是老和尚敲着的木鱼沉闷而缓慢,缓慢的完全跟不上血液循环需要的速度。她那副颠沛流离的逃亡都不能摧毁的健康,在倾城客栈衣食无忧的供养下终而日渐凋零。卷土重来的漫天大雪,以不可逆转的意志强行把大千世界扮成了银装素裹。这些晶莹的可以刺瞎眼睛的亮白,对夜间的行窃者来说可能是再好不过的福音;然而在董氏看来,它却完全成了死神的召唤。即使在自己神志不清的时候,她似乎也能听到阎王夹杂在猎猎北风里的判词:“山不过来,我就过去!”
近几日以来,皇甫迟瑞临终前的遗言,又在她失眠的梦里仿若幽灵般的来回走动了。每回她从噩梦中惊醒,望着铜镜里来日不多的自己,她便隐约的预感到了什么。或许是时候将皇甫迟瑞的临终嘱咐转述给昭雪了。无论怎么说,自己终归是个临时储存秘密的当铺。当铺的主要功能,是为一贫如洗的当物者保留东山再起的希望,而非将财物据为己有。可到农历十二月份才满十一周岁的小昭雪,让董氏对自己即将下达的决心始终顾虑重重。她看着这个比自己十一岁时还要脆弱不堪的小生命,着实不忍让她独自去承受人性阴暗的一面。然而,又有什么法子呢?侯门深似海,仇恨大如天。冥冥之中,这一切都有命运在暗箱操作。它把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按号入座的钉在了旋转罗盘的角角落落,一旦飞镖朝着罗盘射出,必然会百步穿杨。
这一日初晨,风雪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从睡梦里还未缓过神来的董氏,双目呆滞的立在床头。好端端关着的屋门不知怎的忽然像是被人从正中间用刀劈开似的,风雪如箭簇般嗖嗖的刮进屋里来。董氏本来就骨瘦如柴的身体,此刻被冻得又小了一圈。她往身上拉了拉被子,企图省去下床关门的麻烦。可越刮越密的风雪逼迫的她不得已选择了妥协,她不情愿的掀开棉被,披上棉衣,颤颤巍巍的向门口挪移。“这风……”董氏手肩并用的使劲往外推着左扇门框,话刚到嘴边就被门外雪堆里突然露出的人头吓的倒在了地上。已经推出去几步远的门框,“嘎吱”一声又反弹了回来。“干娘!”人头下巴上的嘴巴嘹亮的喊了一声,音色是只属于昭雪的那种金声玉振。董氏揉着眼睫毛上冻着的冰渣子,没睡醒似的眯着眼睛往外门外看。
昭雪看到干娘无缘无故的倒在了地上,慌忙跳过了门槛,跳进屋里来。她的第一个动作是先关上了门,然后才转身去搀董氏。“干娘,你怎么坐在了地上啊?”昭雪问这话的时候,关切里暗藏着狡黠。董氏自然听了出来,她一手拍着身上结了一层的冰雪,一手去捏昭雪萝卜似的鼻头:“你这个小坏蛋,明明是你捣的鬼,还敢恶人先告状!”昭雪很无辜的撅起了小嘴儿,铃铛大小的眼睛里泛滥着泪光:“干娘啊,人家大早上好心好意的来看望你,反倒被你抢白了一番。哎,好人难做啊……”昭雪小大人似的腔调,听得董氏百感交集。她一方面为昭雪的伶俐聪明倍感欣慰,一方面又怕人世的不堪过早玷污了她白玉的心灵。但人总要像莲藕一样,在险象环生之境况的围攻下,依然能够做到出淤泥而不染。
心事重重的董氏和昭雪一道坐在了床沿上,准确的说,是董氏一人坐在上面。昭雪坐下后又起来,找到火石点着了蜡烛。火光刚燃起,昭雪又忙着给董氏倒上了夜间温好的茶水:“干娘,来,喝杯温茶水暖暖身子。”昭雪小心翼翼的把正好盛满茶水的杯子端到坐在床沿上的董氏面前。“可要小心哦,茶水和杯子口是持平的。手稍微一抖,水就要溢出来了。”昭雪乐呵呵的提醒着董氏注意,自己弯腰低头帮着董氏脱掉刚才提拉上的棉鞋。董氏端着杯子,用嘴细细品尝起了温热的茶水。茶水冒出的腾腾热气,熏得她两只眼睫毛上结着的冰渣子都开了化。泪水和雪水一起滴进了茶杯里,使得本来就苦涩的茶水愈发苦涩了。可董氏喝在嘴里的感觉,却完全是甜如蜜。她伺候了一辈子别人,终于有一次是被别人伺候了,而且是被自己最希望伺候自己的人伺候的。
昭雪等着董氏把杯里的茶水喝的差不多了,才双手抱她的两腿,使其平躺在了床上。给董氏盖好被子后,昭雪擦了擦额头隐隐渗着的汗水对她说:“这下好了,暖上一小会儿就暖和了。”昭雪说着,还有双手握成的小拳头隔着被子轻轻捶打着董氏的两腿。董氏趁着往就近的桌子上放茶杯的空档,偏过头去狠狠抹了抹淌了一脸的泪水。这泪水好似开化的冰雪,越抹反而越多。到了最后,董氏不得不借用两只手掌、采用“猫洗脸”的动作将泪腺抹干。昭雪对董氏一样的举止十分不解,她边捶腿边皱眉头的问:“干娘,你是在干什么啊?”董氏侧过身去,假装是用针头挑拨蜡烛灯芯:“没事,是刚才被风吹的了。你到了干娘这个年纪,眼睛也很容易见风流泪。所以啊,干娘这才把灯芯挑的大一些,让屋里亮一些。这样的话,等着我们家昭雪老了以后,眼睛就不会见风流泪了。”
昭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两片透明的薄嘴唇上下叭叭打了两下说:“好吧。”董氏三心二意的挑完了灯芯,掀开被子的一角对昭雪说:“来,昭雪,你上来,给干娘暖暖被窝。干娘老了,身上越来越凉了,自个怎么暖也是凉。”昭雪欢喜着跳了上来,趴在董氏肋骨突出的胸膛里。董氏脸上的波纹还未荡平,昭雪的身体宛若充气般的一个反跳:“坏了,我忘了脱鞋了。”董氏哈哈笑了起来,把手伸进被窝给昭雪脱下了两只和自己的脚大小差不多的小鞋,然后将它们拿在手中把玩着说:“你看你的鞋子,现在竟有这么大了。我记着你还很小的时候,穿的那种老虎头的小鞋比小老鼠大不了多少。”昭雪抢过鞋子来,双手一抛稳稳掷在了地上说:“我都长大了,鞋子当然也会跟着一起长大的。”
董氏被昭雪滑稽的措辞逗得乐开了怀,她用手捋着昭雪的马尾辫说:“可是啊,甭管你长到多大,在我眼里都还是个孩子。”伶牙俐齿的昭雪闻听此言,立马将话把子接了过来:“那错不了,你再老也就只能做我的干娘。”董氏笑的眼泪都快出来,烛光在她的视野范围内眯成了一条线的形状。然而,乐极必然生悲,该说的还是得说。董氏脸上的笑容如同一张揉皱了的白纸突然抻平,她从紧贴皮肤的怀里抽出一块缎子布来给昭雪看:“昭雪,你打开看看,这是你养父临终前要我交给你的。”昭雪的年龄虽然很小,但心智已经提前发育到了懂事的阶段。她把两只有些湿漉漉的手心在被子上蹭了蹭,才去无比庄重的接过了董氏递来的缎子布。这块里面貌似包着什么东西的缎子布,被规则的叠成了四方形。昭雪细心的如同吃粽子似的一层一层揭开了缎子布,一块沉甸甸的玉质手镯突然滑了出来,掉在被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于此数九寒冬之际,这块玉质手镯摸上去越发的冰凉袭人。昭雪像是捧着一把糖果那样,用双手捧起玉镯,她那双比玉镯还要晶莹的瞳孔彻底被玉镯上精美秀丽的图案俘虏了:“干娘,这上面刻着的三朵花是什么花?”董氏的嘴唇和她的身体一齐颤抖了起来,老半天她的牙缝里才艰难的挤出几个字来:“是蓝色妖姬,寓意无生无死的爱。”昭雪没见过蓝色妖姬,也听不懂董氏说些什么,依然天真的询问着:“既然这个镯子是养父留给我的,那他为什么不直接给我呢?”董氏干涸的嘴唇翕动了两下,想说更多,到了嘴边却只有一句:“因为那时你还小,你养父怕你弄丢了它。”
昭雪觉出董氏的这个回答明显避重就轻,她注意到董氏脸部的表情已经接近崩溃的状态,知道董氏一定有话要说,便问道:“干娘今天晚上才给我看这个玉镯,一定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吧。”已经下定决心想要一吐为快的董氏,最终没能狠下这个心来,她推诿着说:“没有,我只是觉着是时候该把它给你了。你看你都这么大了,胳膊也长粗了,来,戴上试试看……”昭雪看到董氏转嗔为喜,没有再往深里想,也兴高采烈的捋着袖子,让董氏替自己戴上了玉镯。一股刺骨的冰凉通过腕部的肌肉直通昭雪的心脏,她的心也由此莫名的疼了起来。她把右手抵在胸口,身体蜷成了一只龙虾。董氏吓得脸色煞白,双手像是摇着一棵小树那样使劲摇着昭雪的肩膀喊着:“昭雪……你怎么了啊昭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