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父的猝然发病,搁浅了我们继续上路的可能。管账先生下楼去了没多久,又扛着一个铁质的方箱返回了养父的房间。他径直走到养父的床边,打开那口生锈的铁箱,从里面拿出几件同样生锈的器材。这时,我似乎感觉到管账先生的整个人也都生锈了。抱着我的董氏以及站在一旁的车夫都还在浑然不觉的时候,管账先生已经熟练的把那些器材放置在养父身体的各个部位。在器材接触到养父皮肤的刹那,紧闭着眼睛的他微微张开了嘴唇,但那里面却没有发出声音。管账先生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半张着的嘴里喃喃有词,活像个召神抓鬼的巫师。生铁器材叮叮当当作响,养父的喉咙里也跟着发出依依呀呀的疼痛声。干娘怀抱着坐在一旁,脸上满是诚惶诚恐的神情。她来自迷信盛行的乡村,对神灵充满敬畏。
管账先生睁开眼睛平视着养父曲张变形的脸庞,紧蹙双眉久久不语。他和养父对视了老大一会儿,才放下器材用手按着养父身上的穴位问:“这里疼不疼?”养父雷击般的快速扭动了一下身子,嘴里发出“啊”的一声惨叫。管账先生明白了养父的意思,又把手换到另外一个部位问养父:“这里呢?”管账先生的手刚按下去,养父嘿嘿嘿的笑了起来,而且越笑越厉害。管账先生观察了一会儿养父的面部变化,最后用双手的大拇指分别按住他的太阳穴问:“这里疼不疼?”养父的笑声立马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嗷嗷嗷”的怪叫。董氏和车夫面面相觑,两人都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管账先生和养父弄得晕头转向。医生和病人之间通过疾病,建立起了一套只属于他们这个群体的语言。
检测完了养父的身体状况,管账先生合上了铁箱,拍拍长衫走到茶几前。他先将铁箱放在茶几上后,自己坐在了茶几旁的一把太师椅上。坐好了以后,管账先生用双手揉揉面孔,动作像极了正在用前爪洗脸的猫。揉好了面孔,管账先生又打开铁箱,从里面拿出笔墨纸张来。看那架势,是要开药方了。董氏走到管账先生面前,轻声问他:“先生,用不用我给你磨墨啊?年轻的时候,我在举人老爷家里帮闲,也经常做这种事情。好几十年没做了,生疏是有些生疏,可基本功底都还在呢。”管账先生谢过了董氏的好意,他看看董氏怀里的我说:“谢谢你的好意了老妇人。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你只管抱好怀里的孩子。”说罢,他铺好纸张摆好砚台,提笔蘸墨刷刷就写。房间顿时响起一片落叶萧萧的肃杀之声,惊的人毛发横立。
大约写了有七行小字后,管账先生将毛笔爱惜的放在了砚台上,抬头对车夫说:“麻烦你拿着这个药单,让楼下的小二帮着去药铺取几副草药来。”车夫接过了药单,看也没看就噔噔噔的下楼去了。董氏一听要去抓药,心里慌了神,嘴上也失了言:“啊?还要去药铺抓药?管账先生啊,我家大官人得的这是什么病啊?”管账先生将东西全都放回了铁箱内,又把铁箱挎在肩上,站起身来对董氏说:“病倒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再经不起长途折腾了。这是心病,需要静养。我看你们呢,就先别走了。路上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怎么是好?”养父挣扎着从床上坐立起来,眼神疲沓的望着管账先生说:“先生啊,我得的什么病我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要是你看着治不好的话,就甭折腾了。”管账先生苦笑着对养父拜拜手,示意他一切以休息为要。
草药很快抓了来,董氏在管账先生的嘱咐下分一日三次煎给养父喝。虽然养父对自己的病情并不抱多大希望,可看着干娘如此尽心费力,也就十分配合的按时吃药休息。包括车夫在内的我们四人又在客店内住了三天,三天来无论是白天晚上房间内到处溢着的都是草药味儿。有时大半夜的我做梦,梦见的都是自个被泡在药水缸里的情景。这日一早,董氏正在给养父喂药,就听见外头有人急切的敲门声。董氏和养父对视了一番,养父微点着头轻咳了一声说:“老大姐啊,你去开下门,看看是不是车夫。”董氏放下了瓷碗,依旧抱着我走向门口。瓷碗碗底碰触檀香木桌面发出“泠泠泠”的流水声,十分的悦耳。我的好奇心完全被这奇妙的声音所吸引,往这边伸着脑袋细瞧来自哪里。
干娘开了门,见是店小二,其神色慌张至极。还没等干娘问他,店小二自己便气喘吁吁的说了起来:“不好了……不好了……”董氏把店小二让进屋里来,给他倒了一碗茶水:“哎呀,你慢些说,什么不好了啊大清早的,多不吉利啊。”店小二端起董氏递来的凉茶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后,抹了一口嘴巴说:“掌柜的这一去啊,老板娘说是要把客店卖了。前两天已经打发走了两个店小二了,今天是最后一天,看来我也得走人了。这么大个京城,你说我这无亲无故的可怎么活啊。”店小二说完话,神情极度悲壮的自酌自饮了起来。董氏也有些慌神了,她看看躺在床上的养父,又看看怀里抱着的我说:“那……那客店卖了以后,是不是这里还会做客店啊?”店小二听完董氏的问话,好大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说“那颗不一定,这得看买家的意思了。”
店小二的话让董氏莫名的慌张起来,她走到养父床前,对他转述了店小二的话语。养父听了也觉事情于我们可能有些不妙。他低头沉思了片刻后,招手让坐在椅子上的店小二近前说话:“小二啊,你过来,我有话问你。”店小二放下瓷碗,疑神疑鬼的走到了养父的床前:“客官啊,你叫我有吩咐?”养父血色微弱的脸庞上展颜一笑,他拍拍床沿说:“你别站着啊,来来来,坐下说话。”店小二被养父过度的客气弄得涨红了脸,他犹豫着要不要坐下来的时候却已经坐下来。店小二坐下罢了,养父就问他:“说说你家老板娘为什么要卖客店啊,我看生意蛮不错的嘛。”
店小二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主要是掌柜的这一死啊,老板娘没什么指望了。前几天,她又找来了算命先生给看了一下客店的风水。你说哈,这算命的老头儿真是缺德,净是编些没来头的瞎话吓唬老板娘,说什么这院子以前是坟地什么的。还要老板娘啊打现在起,最好是赶紧搬离,不然还会闹命案。老板娘还真信了他,甭管我们怎么劝,非要卖客店。妇道人家就是这样,芝麻大的小事儿都能让她咋呼老半天。”店小二从一开始的躲躲闪闪,说着说着情绪上了来。养父听懂了店小二的言下之意,他抿着嘴微微笑着说:“那你知不知道你家老板娘,她想卖个什么价钱啊?”
养父的问话,让店小二提高了警惕。他瞪大着眼睛直视养父,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客官你的意思是……你想买下客店?”养父爽快的笑出了口,他拍拍店小二的肩膀说:“哈哈哈,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同样是卖,卖给我不是更好吗?我在这家店里住了这么长时间了,对这里也有感情了。什么事情,只要有了感情就好办的多。”养父意味深长的说着,眼睛也左顾右盼的望着客店。店小二的眼珠子在眼眶内转了几转,他朝着养父歪歪脑袋说:“不满客官,我家老板娘还真没多要,”店小二嘴里说着,右手伸出两根手指来:“两千两纹银,一口价!”养父得知了底细,斜眼往蚊帐顶注视了良久,握着的拳头砸了一下床帮说:“好,我买了。你这就去给你家老板娘说,不用再和别人谈了。问问她还有什么要求没有,要是没有的话,咱就准备准备办理交接手续。”
店小二的眼里闪出金光来,他激动万分的抓住养父手臂问:“这么说,我可以留下了?”养父再次拍拍店小二的胳膊,安慰似的说道:“放心吧,不光是你,管账先生也一样要留下。这几天的观察我也看出来了,你们都是做事勤快的人,勤快的人就该有好的运气。我不仅要留下你们,还要在原有的基础之上再给你们双倍酬劳。”店小二惊喜的满屋子又蹦又跳,他怕养父反悔似的说:“客官你真是大好人,我这就把您的意思转达给老板娘。”养父故作生气的拉长了脸色,问店小二:“唉,你刚才喊我什么来着?”店小二僵在那里,挠了老长时间头才想出来说:“哦哦哦,对对对,应该叫掌柜的了现在。”董氏和养父都被店小二的滑稽样儿,弄得哈哈大笑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