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父得到的卢以后,就像在自己心窝上刺了一个“马”字的纹身,终日与它寸步不离。的卢自己也知道养父喜爱它,所以养父走到哪儿,它就会跟到哪儿。他们如同彼此的影子,只要在有光的地方就能照见对方;即使没有光,他们也能做到心心相印。我是一万分的相信,即使是死亡也无法将他俩分开了。别人养马都配有马鞭,养父从来不用那东西。他只消吹吹口哨,的卢就能从口哨力度的大小里判断出是什么指令。早先出外行军打仗时,养父舍不得的卢在外头露天睡觉,怕被露水染成风寒,就把它牵进营帐内,拴在自己床边。的卢自己却不愿意,它怕在营帐内听不见敌人的动静,因此每天夜里都会将两支耳朵轮换着贴在帐篷麻布上。一旦听到外面有任何风吹草动,的卢即刻便会蹿出营帐。
后来养父每次回忆起这件往事,也总会动情的对我说:“你是你母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的卢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每次听到养父说这些话,嘴里都会咯咯咯的笑上半天。我以为父王是在故意逗我笑,便也随声附和道:“还有说马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的人,父王你说话真是滑稽。”养父看着我笑的不亦乐乎,他自己的嘴唇也合不上了也跟着嘿嘿憨笑:“小昭雪啊,你笑什么笑啊?你是我的命,它也是我的命。你们俩本来是可以成为最好的伙伴的,可惜在你很小的时候它就去世了。”这个时候幼小的我对生死还没有具体的概念,因此也就会望文生义的问父王:“去世了,是什么意思啊?是去另外一个世界了么?”父王听了我的问话,苦笑了几下说:“是的,去世了就是去往另外一个世界的意思。”
等我长到可以自力更生的年岁才知道,的卢的死和我有关。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模糊的急着自己当时顶多只有一岁大。养父和我还有的卢,我们三个历尽千辛万苦终于逃出了慕容明的魔爪(其实当时是耶律光所为)。由于一路往西走,我们无意间踏入了西北荒漠。这片人迹罕至的不毛之地,使得我们险些葬身其中。幸亏途中遇见一位守城的老人,才由他指点迷津终而得返中原。数月之久行程中,的卢一直任劳任怨的载着养父和我。它的身体早就严重透支了,可它硬是咬着牙把我和养父从死神的手中拽了回来。后来养父说起这件往事,脸上依然挂着惭愧的表情说:“在荒漠里走路本来就够难为陆生的卢的了,可它还要累死累活的驮着我们父女二人。”
我听了养父本来动情的叙说觉着有些纳闷,就抬头问他:“那既然的卢这么不容易,你为什么不下来走路,只让的卢驮着我呢?”养父看着我天真的神情,脸上的皱纹又笑成了一片波浪:“哈哈哈,我也想啊。可我心里对我们能不能活命走出荒漠,确实没底啊。不瞒你说,我当时是留了一些私心的。万一的卢不行了,只要我还健在,我就可以接替的卢的使命啊。你说是不是?哎,我当时就知道的卢会体谅我的这点儿私心的。可是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一想起来这件事,我这心里头啊……还是觉着愧疚的慌……”我下了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养父,年幼的心里感到了一些难受。养父这么做,都是为了我。我想要是当时没有我只有他们俩,养父是情愿和的卢一起用腿走路的。我这个没用的包袱,把他们两个都给坠老了。
我们三个走出荒漠的时候,全身的骨头都累的像是铁锤敲击过数遍,随手一推就会散落一地。尤其是的卢,它昔日火亮发光的双眼如今翻的好似死鱼眼一般。它平时红润整洁的嘴唇,渴的像是中毒似的不断往外冒着白沫。幸得中途我们碰见了黄河,不然能否大难不死的活下命来还真是两说。过了黄河以后,就是中原地界了。养父的讲述每回到了这里的时候,本该是喜悦的眼神中总是挂满失落:“我原以为到了中原地界,就不再会有饥饿和压迫了。可哪知道的是,此时的中原已经乱作一团了。唐朝末年藩镇割据的恶果,一直延续到现在还没有平静。年年接连不断的战乱频仍,使得中原地区的贫苦老百姓们饱受煎熬。天灾人祸搞得地里的收成连年下降,根本不够老百姓糊口。各级藩镇政府还要挖苦心思的搜刮民脂民膏,弄得老百姓们民不聊生。是人总要吃饭的啊,那没饭可吃怎么办呢?”
养父摊开手向我发出了询问,搞得像是我就有饭吃似的。我听得云胧雾罩的,也是不知其所以然。养父见问我也是白问,就摇着头接着刚才的话茬儿继续讲:“没饭吃就吃野草、树皮、木头甚至是泥土。这些东西本来就不符合人天性食肉的胃口,人自然不愿多吃。这时有人动了歪脑筋,人吃人的悲剧就发生了。活人没法吃,就争着吃死人。我们当时遇见一个老妇人,她的儿子是当天晚上就偷埋的。她心里满以为偷偷的没人知道事情就算完了,可等第二天清晨她去看时还是被人挖出来吃了。当时还是我给他收的剩下的尸骨,那叫一恶心啊。”养父边说边比划,用右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作出一副呕吐的样子。
听到养父说人吃人而且还是从坟墓里挖出来吃,我小小的瞳孔吓得瞬间放大了。这对智力尚未发育完全的我来说,完全不能想象。我扑在养父的怀里闭着眼睛哇哇大叫,满脑子里都是尸体上被人咬过的牙印。养父伸展开来双臂将我紧紧揽住,并伏在我的耳边细语说:“小昭雪啊,你看你是年龄越大胆子越小了。我记得当时我跳下坟墓去整理老妇儿子被偷吃的尸骨,你就在现场。我被尸骨吓得昏死了过去,你愣是压根儿没什么反应。你说你的胆子该有多大?”我听了养父的狡辩,很不同意他的看法,就争论说:“那个时候我才多大啊?我还不会说话吧?我的胆子还没有长出来,自然不懂得害怕是怎么一回事儿了。现在我有胆子了,可我的胆子都被你给吓破了。”
养父歪头想想,似乎觉着我的说法也有一定道理:“你说的似乎也对。虽说当时你的胆子没长出来,胃口可是不小。我和的卢都还没喊饿呢,你就饿的小脸儿发紫。我看情况不对,担心你出什么事情,就央求老妇人多少给弄些吃的。老妇人虽然也是饿的皮包骨头,还是慈悲为怀的把我们领到了她家里,给你临时找了些吃的先保住命再说。”养父的讲述每次都会如同失忆般的断在这个地方,人也是丢魂似的六神无主。我看他猩红的眼眶内血丝连连,便摇了摇他的胳膊问:“父亲?父亲你怎么了啊父亲?”养父仿佛被冻着似的身子猛然一抖,看着我发愣了好久才问:“哦,我刚才说到了哪里了?”我回答说:“好像是说到了随便弄些吃的,先保命再说。”
养父被我学他说话的样子弄笑了,他用手摸着我的头发接着说:“是啊,当时也只能先保命再说了。我以为坏事就像是饥饿,咬着牙硬抗一阵儿就会过去,可厄运自己却找上了门来。”养父说着这些,默默注视了我良久才说:“不知因为什么,你也被传染上了瘟疫。”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鲜的名词,有些不解的问养父:“瘟疫?瘟疫是病么?”养父回答说:“不仅是病,而且是绝症啊。当时我听说你得了瘟疫,自己也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父王做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你,要是你没了我还活着有什么劲?”我能感觉出来,养父说这话时绝没有半点儿的矫情与客道。他对我的爱像我对他的爱一样,都是知冷知热的。
我扑倒在养父的怀里,贴在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养父的心跳是有力而沉稳的,和他的爱等量齐观。我听着养父的心跳,自己的心跳也觉万分平稳:“既然瘟疫是绝症,那后来我是怎么被治好的呢?”养父的泪水噼噼啪啪的落在了我的脸颊上,他的含着泪说:“我们在老妇家里的时候,又来了一伙儿人。他们中的一个头领说,汗血马的马肝可以医治瘟疫……”养父的话让我瞪大了眼睛,我咬着嘴唇问他:“你是说……救我的是的卢的马肝?”养父没有回话,他的头沉重的点了点。我的哭声瞬间爆发出来,为这匹舍生救死的良马,也为养父坚比大山的厚爱。我和的卢都是他生命中独一无二的挚爱,我能感觉的到他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心有多痛。舍弃谁都像是在他身上活活刮下一块肉来那样疼痛,可他还是把生的天平倾向了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