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慕容罂粟,出生于941年的暮春四月。母后说,我出生那年,上京城中的罂粟正开的绚烂。大朵大朵红光漫天的妖艳罂粟,像极了她临盆时鲜血淋漓的被褥和床单。自然,这也和她的第一次含苞待放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是那种血红到极致的色泽,”母后每次对我提起那年盛开的罂粟时,她布满血丝的眼眶里都会有血海翻滚:“风吹在你的鼻子上,你甚至都能闻得见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她不容置喙的语气,让没有在场的我只能深信不疑。“然而,”她收起了脸上阴云不定的古怪表情,眼睛里激流涌动的血海里升起一轮皓月来:“天知道那又是一种多么令人欲罢不能的异香。你只消是闻上一次,浑身上下都会即刻神魂颠倒瘫软无力。”
母后说完这话缓缓闭上双眼,长吸一口凉气。她樱桃状的绛红嘴唇上,有汗珠隐隐渗出。我也学着母亲闭上了双眼,似乎真的闻到了那种销魂蚀骨的奇香。它从你的鼻孔顺流而下,一直蔓延到你的五脏六腑、七窍九穴。霎时间身体里便似有无数只蚂蚁,一起用触角使劲磨蹭你的每一处感觉器官。高度紧绷的神经抽筋般的拼命往回收缩,你的四肢五官也跟着颤抖战栗。那种欲罢不能、心醉神迷的幻觉,恰如浪潮涨到最高点即将下落时的欲生欲死。往往就在这时,便会有一道闪电“咔嚓”一声响彻我的肺腑,使我慌忙睁开双眼。母后也在同一时间睁开了眼睛,她大口喘着粗气的看着同样气喘吁吁的我,许久才说:“我的孩子,你终于长大了。”
父王在我童年时光的记忆里,是作为母后讲述往事的一个常用名词出现的:“你父王是个好人,他救过我们娘两的命。”在我张口想要问及有关父王的讯息之前,母后总会未卜先知的提前搪塞一句老生常谈。这给我未及发育的认知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使我误以为好人就是父王的名字。我多次询问母后:“母后,好人现在在哪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啊?”母后脸上的开始洋溢出幸福的表情,她在这种状态下的陈述显然掺入了爱慕的水分:“你父王啊,现在远在辽国的南京,也就是幽州做大将军呢。他这个大将军可比一般的将军大的多,他统管着幽云十六州的军政要务。”母后对于数字的痴迷,自然在我这里得不到共鸣,我关心的只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实实在在的父亲:“那好人是什么样子啊?是不是特别凶神恶煞的那种?”
我这样问母后的时候,心理面想的是:连辽国宫廷里把守城门的门卫都长的令人望而生畏避之不及,统领他们的将军恐怕也好不到哪去。我幼稚的联想惹得母后掩嘴直笑,她和蔼的摸着我扎着马尾的头顶笑说:“傻孩子,我不是给你说了么?你父王可跟他们不一样,你父王是个浓眉大眼玉树临风美男子。他可俊着呢!”母后唯恐我不信似的伸出自己张开的手背给我看:“呐,你父王的手背比我的还要细嫩。”她说着又将手背反过来,给我看她的手心:“看着没?我的手心还有一些细微的手茧,你父王成天舞刀耍剑的手心里是一丁点儿茧子也看不到。”看到我张大嘴巴瞪圆双眼惊呆的神情,她不再娇美的脸颊上笑出了波浪状的皱纹。
可能是母后也记不大清了,每当我问她父王究竟长什么样子,她总是先思索的发呆一会儿,然后才讳莫如深的答说:“还用问吗,当然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你们父女俩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是一样的俊俏喜人。”我听的满头雾水不知所云,嘴上却叽叽喳喳的踊跃发言:“不对,不对。母后你说错了,应该是我和父王长的一模一样才对嘛。”母后听了哈哈大笑,用手拧着我的脸蛋说:“就你的嘴能说会道。在这点儿上,你和你的父王差远了,他可是个深沉稳重的美男子。等你以后见了你的父王,可得多向他学习啊。”母后略带指责的话本来让我很难过,可一听到以后会见到父王,我的小心脏便又如麻雀般扑腾扑腾欢跳了起来。
从母后移花接木的描述中,父王在我脑海中的形象越来越高大完美。他应该是个冠绝宇内的奇男子,有着宏大的胸襟和非凡的抱负;他外在的谈吐和举止都绝对称得上是出类拔萃无与伦比,他内在的思想和气魄更是怀瑾握瑜高情远致。最重要的是他并不以此刚愎自用恃才傲物,他的温柔敦厚与虚怀若谷是远近闻名家喻户晓的。总之,他的身上集合了浪漫主义和英雄气质所能持有的全部美德。他若一座高山那样凌驾在众人头顶的同时,又不忘时时探下身来与人打声招呼问句晚安。我为自己有这样一个集真善美于一身的父王深感荣幸,晚上做梦都会笑出声来。当时我都想好了,等我以后到了嫁人的年龄,我就按照父王的标准来挑。我没怀疑过父王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好男人,但我也相信一定还有另外一个至少可以和父王等量齐观的男人在孜孜不倦的等待着我。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我们之所以和父王遥隔两地分城而居,并不是因为母后口中所言的时常公务缠身。我和母后还有母妃南宫沉鱼以及母妃的两个孩子慕容日、慕容月等人,都是父王迫不得已留在辽国的人质。他当年被逼无奈的投靠辽国后,并未得到辽主耶律德光的诚然信任。耶律德光把最难管治的幽州交给父王的同时,又把他的家眷也就是我们这些老弱病残强留在了上京城中。一直到父王完全平定了幽州叛乱,耶律德光才许诺我们合家欢聚。出于对父王救命之恩的感激之情,母后一直在她自己的心目中美化着父王完美无缺的英雄形象。她的这种美化也间接的传染给了我,让我对父王的期待日甚一日。同样作为女人,我是能够理解母后在孤独无助的情况下所做出的非常规选择的。但她千不该万不该的便是,刻意隐瞒了我的真实身世。
我第一眼看到的父王,全然没有母后妙语连珠的叙说的那些优点。远远看去,他不过也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寻常男子。放在鱼目混珠的人堆里,我甚至都不会多看他一眼。他的眼神是落魄的,衣着是陈旧的,形容是枯槁的,背影是潦倒的。现实与想象的巨大落差,让我失望的低下了头。我看到父王佝偻的背影像只虾米那样弯曲的印在地面上,心理面有说不出的委屈。这就是母后日思夜想、倾心爱慕的美男子么?我再次抬头看他,眼泪止不住的簌簌而下。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为至爱的男人流泪,但我对他丝毫没有恨意。就像是后来同样令我伤心落泪的另一个男人,我也不恨他。我爱他们,爱的发狂。我的生命和我的名字罂粟都是一样,来到这世间一趟,不为享受雨露晨光的万年润泽,只为和自己心爱的男子一梦南柯。
不到五岁大的两个哥哥慕容日和慕容月喊叫着扑在他曾经也许孔武有力的怀里,把他压的像棵快要枯死的小树东摇西摆。他表达感情的方式也是落泪,这既证明了他是个抱诚守真的性情中人,也可能成为他是凡夫俗子的佐证。母后怀抱着已经能走路的我几乎哭喊着大叫起来:“主君!”她泪流不止的喊完这两个字,脑子里和嘴巴里似乎都进入了暂时的真空状态。父王放下抱在怀里的两个哥哥,目不斜视的直奔到母后身前。母后将怀里紧抱着的我推到他的怀里,声音颤抖的对他说:“主君,是个女孩。”父王伸手接过了我,赞许的分别朝母后和我点了点头。从他抱着我的腰身的酸疼判断,他曾经或许圆润光滑的手上一定结满了老茧。
母妃南宫沉鱼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她的脸上让三岁大小的我看不出是悲是喜。父王抱着我径直走到她面前,用抽出的右手拉住她的右手说:“看吧,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母妃仰起头看看我,眼圈似乎比刚才红艳了一些。我看到她努力的翕动着嘴唇,试图从那里面挤出一些温情的话语来,但最终还是默不作声。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手上的温度是冰凉冰凉的,和她心底一样。以我当时的年数,想炸脑袋也不会明白作为妻子的她为何如此绝情。时隔多年以后等我悉知了他们间的情仇爱恨,我才懂得她内心的煎熬是多么的惨烈悲痛。她何尝不想对自己多年未见的丈夫表达感动,可她心底明明暗无天日。她自己尚且饥寒交迫,又谈何去泽慰他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