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明低的不比蚊子哼哼高出多少的声音,对皇甫迟瑞来说却如当头棒喝一般。他上前一步,双手抓住耶律明的胳膊,发疯的摇晃着它们问他:“什么?你再说一遍。”耶律明也是个马上征讨四方的军人,他能理解皇甫迟瑞此刻失控的感情。他左臂抱着昏迷中的昭雪,将右手搭在皇甫迟瑞抓着他胳膊的右手上,好似安慰又似珍重的说:“的确是马肝,而且必须是西域原产的汗血宝马的新鲜肝脏。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你的马正好符合这个条件。”他说完,指着自己身后的三十几匹马继续对皇甫迟瑞解释说:“我带来的这三十多匹马,质量虽是上乘,可都产自蒙古草原一代。其中当然也不乏汗血宝马的后裔,可时间这个药剂师,已经将它们的血液搀兑的鱼龙混杂。”
耶律明这样说着,又把无限遗憾的眼光打在皇甫迟瑞的马身上:“我以前也有过一匹西域原产的汗血宝马,和你的一样,都是枣红色的鬃毛。身高五尺有余,体重两千多斤;四肢修长而健壮,骨骼坚实且丰满;背腰柔韧或刚硬,胸廓宽大及彪悍;叫声粗犷又高亢,奔驰绝尘与闪电。在我横刀跃马的穿梭于生死轮回的疆场上时,它始终恪尽职守的护卫着我肉体的完整。只是可惜,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和我一样,它后来的下场同样凄惨的没有天理……”耶律明感同身受的讲述停顿在了这里,他举棋不定的思虑着是否要用接下来自己马的悲凉遭遇来博取皇甫迟瑞的同情。皇甫迟瑞神思恍惚的眼神,让耶律明的心里有了底,他知趣的闭上了嘴巴。
处于悲喜交织中的皇甫迟瑞,没有被耶律明的巧言令色所触动。他回头凝望着自己行将就木的爱马,看也没看耶律明的说:“给我半个钟点的时间吧,我想再最后好好陪陪它。我们毕竟主仆一场,临了总要有个适宜的交待吧。”他边说边解开拴马的缰绳,牵着它鹅行鸭步的往里屋走去。已经偏西的烈日,将他俩的身影拉成了两股彼此交织的绳索。马对自己的即将横死并没多少概念,它简单的头脑里只有主人和昭雪的安危。即使是临终之际,它也不会想起自己潦草糊涂的一生有过多少不为人知的悲喜。
与陪伴了自己多年的爱马生离死别之际,他饱经忧患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悲伤。他和马的关系从很早时起就蜕变了亲友而非主仆,他们一起经历过太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险阻。如今要让他亲自手刃了与自己生死与共的患难之交,无异于从他大腿骨上生生揭下一层肉来。“马啊,你该知道我有多爱你吧?”他坐在里屋的长凳上,仰头双手摸着马脸说。突转直下的晦暗光线增加了马的不安,它惊恐莫名的鼻孔里“呼哧呼哧”的喘着大气。皇甫迟瑞懂得马的肢体语言,他把自己的脸像枕在枕头上那样贴在了马脸上。焦躁多动的马即刻安静了下来,它好似犯了错误的孩子那样低头垂首沉默不语。他俩就这样在无边的黑暗中靠在一起,互相给心灵取暖。
守候在院子里的耶律明等人,像扎根地表的植物噤若寒蝉的默不作声。他们翘首以待的都在等着那个注定的结局,仿佛他们也都被传染了瘟疫,亟需马肝的护理。一声刮骨割肉的悲恸,从里屋关着的门缝溢出。众人的脑皮都被惊得阵阵发麻,他们的眼睛和脚步都在同一时间奔向了里屋。还没等他们抬脚起步,手捧马肝的皇甫迟瑞神情僵死的反方向走了出来。马肝上渗出的热血,沿着他的指缝像是时间那样滴滴答答的顺流而下。皇甫迟瑞那张面无血色的脸颊上,花花点点的溅的到处都是马血。滴在地面上的马血,被他蜻蜓点水般轻盈的步伐猜出了一连串歪歪曲曲的脚印。
见此惨景,耶律明大声呼喊着吓的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声的老妇:“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添柴生火,准备煮食马肝。一定要快,只有新鲜的马肝才能起到斩草除根的疗效。”六神无主的老妇空洞的嘴巴里只发出了“哦”的一怪叫,便朝厨房跑去。气急败坏的耶律明,跺着脚喊住了她:“等会儿!”,然后他朝着目光呆滞的皇甫迟瑞走去,从他手中接过血流不止的马肝,又跑向老妇,再次对她吼道:“抢时间,一定要快!!!”接过耶律明强行塞进手里的马肝,老妇的眼前一黑险些倒下身去。她强撑着衰疲的体魄扶着身旁的砖墙,踯躅踉跄的走进了厨房。
看到烟囱里袅袅升起的炊烟,抱着昭雪的耶律明凄然一笑。他用手指摸着昭雪已经发凉黑紫的脸蛋,柔声对她说:“孩子啊,你有救了。”他说着抬头看看皇甫迟瑞站立的地方,发现他人又转回了里屋。耶律明没有追进里屋去,因为他知道此刻的安慰显得多么愚蠢。“于情于理都该给他俩一些告别的时间,毕竟马和人的感情要远比人和人的纯粹的多。”耶律明这样想着,脑海里又映现出自己的那匹汗血宝马:“他俩都是好样的,所有的汗血宝马也都是好样的!”耶律明的马的结局,并不比皇甫迟瑞的马幸运多少。好在他自己没有亲手弄死它,这让他心头多少宽慰了一些。
“然而,”耶律明叹了口气,又想到:“他多少还能和自己的马说上最后几句贴心话,我连和我的马告别的机会都没有。”想到这些,他欣慰的神情黯淡了不少:“话说回来,我的马也不一定就比他的马死的快活多少。只要是死,结果怕都是一样的吧?”耶律明及时中断了紧接着的假想,他不愿在脑海中演练自己的马的死亡方式。那是他心底的一个死结,目前他还没有解开它的打算。他低头注视着刚才被皇甫迟瑞扔在地上的拴马的缰绳,感慨由衷而发:“要是早知结局如此不堪,是否还有经历它的必要呢?”
缩在阴暗的厨房里,耶律明指点着老妇将煮好的马肝喂给昭雪吃下。过不多时,昭雪惨白的面孔果然恢复了血色,她睁开的眼睛比蓝宝石还要明亮许多。耶律明和老妇都嘿嘿的笑了起来,他俩的笑是发自心底高兴,因而声音也要清脆的多。可他们的笑声并未持续多久,门外士兵的喊叫打破了平局:“将军啊,不好了,外面有大队人马在放火烧村!”耶律明一听大事不妙,将恢复体力的昭雪递给老妇,自己推门跑将出去。他看到外面果然有许多士兵骑着军马举着火把引燃村舍,他们身上穿着的衣服和自己的人马是一样的。耶律明牵起门口的一匹马翻身上去骑到他们面前,高声喝问:“你们可是主上耶律德光的人马?”
为首的一个骑马举火的士兵应声答道:“正是。速速报上名来,你又是何方鸟人?怎敢光天白日阻拦我们执行公务?”耶律明听到士兵把纵火说成公务,心头不免一阵讥笑:“公务?在下幽州大将军耶律明,冒昧问差官们一句纵火也算是公务么?”听闻拦路的人是耶律明将军,刚才说话的士兵并不领情,依然口出不逊的说:“什么将军不将军的。我家主公有令,为阻止瘟疫蔓延,凡有瘟疫的村舍一律纵火烧毁。前面知趣的,快快让开。不然,依律格杀勿论。”耶律明听罢士兵的回话,只得侧身让路。
“大事不好了。我们赶紧撤军。”耶律明高声嚷着,直接骑马跑进了老妇的院子里。他高坐在马背上,上气不接下气的将事情的原委翔实的解释给众人听。老妇听完耶律明的发话,一个趔趄大喊着栽倒在地:“毕方!!!又是毕方!!!”耶律明没去理会老妇的矫揉造作,他下马走进里屋去通告皇甫迟瑞快行撤退。门被推开后,满屋的血腥味儿呛得他喘不过气来。皇甫迟瑞仿佛死去一般,正倒在血泊中无声抽泣。大难临头当务之急,耶律明没过多理会皇甫迟瑞的哀恸,他拉起浑身血污的皇甫迟瑞把他往门外托。皇甫迟瑞并无反抗,他的两片暗红龟裂的嘴唇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我的马死了……我的马死了……”
死里逃生的众人跑出冒着滚滚浓烟的村舍许久,仍然觉着惊魂未定呼吸困难。耶律明骑着马驮着抱着昭雪的老妇,皇甫迟瑞被另一个士兵骑马驮着。“你和女婴还有那位壮汉先跟着我回府,闲杂事务日后再细细商议。”骑着马的耶律明有气无力的对坐在身后的老妇说,他身上的骨头没有一块不是针锥般的疼痛的。心不在焉的老妇没有去听耶律明吩咐,她扭着回望大火熊熊的村舍。从她惊悚恐怖的眼眶内,分明可以看出咧咧大火之中,发着幽蓝光芒的毕方正腾腾升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