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我此次之所以深夜造访，是有要事问你。”我语气静肃的对师傅东野尾说，并没去注意此刻的他依然沉睡在往事的追忆里久久不能自拔。师傅像是完全没听见我在什么似的放下蒲扇，用右手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说：“你看，这茶水放的都快凉了你才来，我等你等的好苦。你小的时候，每次我刚倒好茶水你就吵着闹着要喝。我怕烫着你，便一手倒水，一手护住茶杯。你见我如此，更是来了兴致，拼了命的和我抢茶杯。有好几次，我的手上都因为你的争抢而被热水烫着。”
师傅这样说着，用右手掀开了左臂的衣袖给我看。我看到他的左胳膊上果然有大大小小好几处疤痕，我的眼泪情不自禁的落了下来。我一边擦泪，一边伸手去抚摸师傅手臂上的疤痕问他：“师傅，你怎么知道今晚我要来？”师傅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声音急剧颤抖的说：“殿下啊，我不是知道今晚你要来，我是天天都在盼星星盼月亮的等着你来。”
师傅深情流露的一席陈述，说的我好生愧疚。是啊，连我自己也记不清上次主动来看师傅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自从父王为我和哥哥各自修建了宫殿后，我就不常来师傅这儿了。一则实在是路途颇费周折，我天性好静，不愿受这份闲罪；二则也怕人在背后说闲话，妄加菲薄我和师傅的关系。我只顾及到了自己的感受，却没想过一个他风烛残年的老人，孤苦无依的生活，晚景该有多么凄凉。
毕竟我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对我的感情是不言而喻的。何况他膝下又无儿无女，虽他嘴上没说，我是知道他始终都把我当成生子来养的。过完今年这个冬天，他又要老去一岁。死神留给他的时间屈指可数，他该有多想我能一直陪着他。可他更想看到的是，我鲲鹏展翅翱翔苍穹的那一天。他以前做过的所有努力，都是在能使变得更加出色更为完美。只要我一切都好，他是什么都忍受的了的。
留着缝隙的屋门被门口气流回转的反力“咣”的一声带上了，师傅和我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打了一个寒颤。现实如此苍白无力，我们只能随波逐流。我也想过要像这扇门一样始终矢志不渝的呆在师傅身边，可毕竟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怒吼的狂风不允许草芥有自己的想法。迟早有一天，我们做什么事情之前都会想到有一个词语叫做身不由己。世道在主动的改变，无论心甘与否我们都只能被动的接受。
稍后，师傅定了定神问我：“殿下方才说有要事问我，不知是何。”我用放在茶几桌上的手臂支撑着身子，向师傅靠了靠，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说：“师傅能否告诉我，当年父王是如何从城南杀回朔北、重夺王位的？”师傅怔怔的看了我一眼，仿佛一切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说：“我知道你迟早会问及此事，可没想到是在今晚。你长大了，有些事情是时候该告诉你了。我的来日已经不多，趁着还能喘口粗气，且把这件事情的原原本本都告知给你。”
他理了理斑白的胡须，像我小的时候给我讲故事那样讲述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件事虽已故去了近十年时间，可它似乎并不比昨天发生过的事情遥远多少。”师傅先开了个头，他把回忆的目光投放到时空的隧道：“我至今尚还记得99年那个冰封雪裹的暮春四月，一场千年不遇的奇寒物候席卷了整个朔北草原。我当时还只是个走南闯北的江湖术士，就因为这场灾难失去了包括妻子和儿子在内的所有亲人。”
师傅说到这里，把右手抬起来对着我说：“殿下啊，麻烦你扶老臣一把。”我赶紧起身，搀着他只剩下骨头的手扶他从木椅上起来。“师傅啊，你是说你还有一个儿子？”我扶着他起来的时候，嘴里忍不住心里的好奇问。师傅听我这样问，脸上卷起的皱纹里不知是悲是喜的说：“嗯，要是他能活到今天，估计也就是你现在这个个头儿了。我的儿命苦啊，是被寒冬活活冻死的。”
我扶着师傅站起来后，他就独自一人踱到床前看着低垂的夜幕继续说：“家人都死了以后，我才体会到亲情的宝贵之处。想想自己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整天整天的不着家，心里真是后悔的要死要活。也是天意有命，人事难违啊。就在我想找个落脚之处好好安度残生时，便看到了仇池都城中贴的告示。告示上说，鲜卑国皇室慕容家族刚刚出生的二皇子，急需要一位看护人。是男是女都无所谓，只要能照料好皇子的起居就行。”
“尽管之前我并未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可在心里却萌生了想要试上一试的念头。当时我去到皇宫之内，见来的许多人中谁抱着你你都放声大哭，心想这小家伙可真不好惹啊。该着咱俩有缘啊，轮到我时，我一抱起你，你立马就不哭了。眨巴着大眼睛一直盯着我看，我见到你如此这般也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儿子，心里真是悲喜交织啊。上天待我还算宽容，让我失去了一个亲生儿子以后，又送给了我一个比亲生儿子还要好上百倍的你。”
师傅对着窗外的夜色说到这里的时候，回过身来用湿润的眼睛凝视着我。我的泪眼也模糊了，和他沉默不语的久久对望。师傅掏出手绢抹了一把泪水，接着方才的讲述说：“我刚来到皇宫时，草原上的奇寒便奇迹般的消失了。幸存下来的人们本以为就此否极泰来，哪知更深重的灾难还等在后头。图谋不轨的大将军耶律光趁主上外出巡视、皇城守卫空虚，发兵叛乱，窃取了慕容家族的皇权。我们这些鲜卑族的遗老遗少们，只好背井离乡远走他处。半路上遇见了匆匆赶回的主上，就跟着他一起南下幽州，投靠了大辽政权。内部矛盾激化、边境战乱频仍的辽国集团，假意惺惺的接纳了我们。他们一方面号令手握残兵剩勇的主上把守幽州险地，对抗中原王朝；另一方面又名义安抚实为软禁的将我们作为人质强留在了辽国都城，不准随意走动。被辽国捏住软肋的主上，只得乖乖就范，替他们南征北战攻城略地。”
讲到潸然情动处，师傅龟裂的眼眶止不住的失声落泪。他用宽松的衣袖拭了拭眼底沸腾的热泪，走到窗前眼望夜幕接着刚才的说：“骁勇善战的主上虽然背负着国耻家仇的巨痛，依然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短短几年时间内，他不仅一举击垮了频频来犯的中原王室，还接连收复了辽国此前的大片失地，并伺机拓宽了疆土。迫于主上赫赫有名的汗马功劳，辽国君主口头应下准许留在都城的我们返回幽州，和主上会和。然而，辽主横征暴敛的反动统治彻底激起了众怒，因而大失民心。河东节度使刘知远率先登高一呼独扛义旗举兵造反，主上随后举兵相应率军来投。两人交相辉映一东一西前后夹击辽军，辽军顿时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师傅讲到这里时的大快人心的神情，仿佛他也参与了那次由父王转述给他听的战争。他转过来神采奕奕的目光看着我，继续红光满面的说：“后来，势如破竹的刘知远在太原称帝，建国号后汉，是为高祖皇帝。主上被封为大将军，继续镇守幽州。不久刘知远死于病患，刘知远的儿子刘承佑继承大统，是为汉隐帝。刘承佑生来就是个小肚鸡肠的人，猜忌心极强。他担心手握重兵的将军们有天会威胁到他，便心怀不轨企图谋害他们。主上会同将军郭威等人誓师起事，风卷残云的推翻了后汉政权。才做了不到三年皇帝的刘承佑，被义军痛痛快快的斩于马下。”
从师傅轻松欢跃的语气，可以听出他此时的心情已经峰回路转：“之后的事情便是一路顺风顺水了，郭威自立为帝建号后周，同时封主上为大将军。然而，思家心切的主上婉言谢绝了郭威的好意。他只请求郭威能发兵帮助自己杀回草原，征讨叛贼耶律光。春风得意的郭威满口答应下来，并亲率五万大军和主上一起挥师北上。暴戾恣睢的耶律光，早就弄得鲜卑将士怨声载道。一听说主上杀了回来，他们就都倒戈卸甲的归顺了主上了。主上不费吹灰之力的便击败了倒行逆施的耶律光，夺回了属于自己的政权。念及以往的君臣之义、手足之情，主上不忍手刃耶律光，就指派一队人马，将他永世驱逐出了朔北草原。罪有应得的耶律光从此便也在草原上销声匿迹，即使他现在尚还苟延残喘，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离开了草原的物种，不管是苍鹰还是麻雀，都会生不如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