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胡思乱想着赶到了师傅的住处,远远望去,他的正屋还是灯火通明着。我将马绑在了师傅宅院门前的参天古木身上后,便小跑着走向师傅的正屋。这样的动作我已经重复了无数次,今晚跑的尤其驾轻就熟。正屋的木门半敞着,里面的烛火亮如水银般的流淌了出来。烛光里有个苍老的背影,弯着腰附在桌子的背影上。桌子上茶杯的影子里冒出缕缕青烟,青烟顺着地面由里往外飘荡。
我门也未敲的直跨了进去,见到师傅正百无聊赖的端坐在檀香木太师椅上。他用左手托着下巴注视着燃烧的蜡烛发愣,烛光在他看不出表情的脸颊上起伏闪烁。他左手边的方茶几桌上放着两盏茶杯,方茶几桌的旁边摆着一把同样大小的檀香木太师椅。那都是我以前玩耍时经常坐的,它们像是摇篮一样托起了我的整段少年时光。顺滑油亮的椅把上,刻下了我和师傅无数个促膝长谈的日日夜夜。讲故事的那个人老了,听故事的那个人也长大了,只有见证过他们变化的木桌木椅还和从前一样。
母后刚生下我时,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只要一见到我她就像得了瘟疫似的双唇黑紫口吐白沫。父王无奈,只得四处寻人抚养于我。可不管是谁,只要是一碰我,我便会放开嗓子大哭大闹。师傅东野尾就是在这个时候,如同下凡天仙般的来到了慕容家族。没人记得清多年以前那个手拄拐杖的中年人来自何方,人们只记住了他从一来到慕容家族背上便宛若骆驼般的多了一个整天不吭不响蒙头大睡的孩子。
这么多年来,他一个人像一棵树那样,站在我的身边为我遮风避雨。他教会我说第一句话,教会我走第一步路,教会我吃第一口饭。我生命中所有可以看见的记忆,都有他的身影在。和他在一起的这许多年里,我完全忘记了自己其实被母后抛弃的孩子。他在做好一个侍者本分的同时,也一肩承担起了慈母严父的职责。没有他的尊尊教诲与殷殷期盼,我不会成长为今天这样一个性情温厚、博学多识的皇子。我能拥有的所有美好品德,几乎都是他给的。他不是佛陀,却一生都在普度众生、行善积德。
我刚跨进师傅的正屋,前脚跟还未立定,他就睁开了双眼笑容满面的对我说:“殿下,你来了啊。”师傅热情的对我说着,又用右手握着的孔雀毛羽蒲扇指了指左边的那把太师椅说:“殿下啊,请入座。到了我这里,就是到家了,用不着礼节上的客套。”听他的语气,仿佛知道我要来似的。
看我落座,他接着说:“我记着你小时候没白天没黑夜的赖在我这里不走,你父王怎样软磨硬泡都不顶用,你就是死死坐在这把椅子上纹丝不动。主上无计可施了,就请求我帮着劝说你回去。我一个老人家长年孤苦伶仃了,巴不得有人陪着做伴儿,哪能帮着主上劝你回去呢!所以啊,每次你父王让我劝你回去,我就反倒做起了他的思想工作。一来二去弄得他每次也都哭笑不得,只好依着你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坐下许久了。听着他言辞恳切的讲述,我心里也荡起了圈圈涟漪。看他没有停下的意思,我也就不好开口讲什么,只得由他讲完。时间被拨回到经年以前,那些被风吹散的记忆,再次集腋成裘。
我五岁大小的那年夏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天花好似鬼魂附体般的击倒了我。当时我们还寄居在辽国上京,远在幽州的父王并不知道我已身染重病。上京皇城中人人自危,谁也不敢靠近我半寸距离。耶律德光惶恐我把天花传染到他的王子王孙身上,便责令师傅将我暂且带出皇宫,等病情好转了再搬回来住。
师傅没做过多反抗,背起我便匆匆出了皇宫。上京城中的客栈早已接到了天花蔓延的告示,店家一看我已被感染无一人敢收留我们。那些流落街头的苦难日子,师傅白天背着我四处寻医问药;到了晚上,我们便在附近的破庙里将就寄住。没有被子铺盖,他就用身子贴着我给我取暖;山上若有狼叫,他就整夜整夜的捂住我的耳朵。
幸得苍天开眼,多日以后,我们在破庙中遇见了一位仙风道骨的行脚高僧。他只用了一副草药,便将我从死神的门前拉了回来。师傅对他千恩万谢自不必说,高僧只是含笑不语,转身轻歌而去。本来我们打算着就此一走了之,可又怕自此便再也见不上父王等人。师傅思索再三,还是决定重新回到上京皇城之中,虽然还是身为俘虏,可至少能和家人们呆在一起。
其实师傅心里也明白,就算他不回去,暗中监视我们的辽国探子们也会将我们抓回上京皇城。耶律德光只是把我们临时驱逐出来,本想任我们自生自灭。既然病情已好,他自然不会这么轻而易举的让我们逃脱。我想师傅当时顾虑更多的,怕是我的年岁。他哪会不知道,再自由的生活也赶不上上京皇城内的衣食。师傅当然不想我小小年纪,就跟着他吃苦受罪。
他看我又像从前那样,单手托举着腮帮、恬然的趴伏在椅子旁边摆放茶杯的方茶几桌上,就更加动情的接着往下说:“殿下啊,你可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每回晚上闹着我给你讲故事听,你就是像现在这样拖着腮帮静静伏在茶几桌上。别家的孩子晚上听大人讲故事都是躺在床上,你却不同,你每次都非要坐在椅子上,托着腮帮趴在椅子的扶手或一旁的茶几桌上。我就这样讲啊讲啊讲的,你就这样听啊听啊听的。有时候呢,你比我精力足,我讲的自己都眯着眼睛睡过去了,你还明晃晃的睁着双目支着耳朵听。”
“见我好长时间不出声,你就猜想我可能是睡着了。然后,你就窃喜着跳下了椅子,悄悄走到我跟前企图使坏,拽我的胡子啦、嗷嗷怪叫啦、没轻没重的薅我的耳朵啦、有时还拿着我的手指往热茶水里放啦……总之,不管用什么方法,你是一定要想办法把我弄醒。而当我醒了刚要接着方才的故事继续讲,你又连连打着哈欠说,困死了困死了,今晚就到此为止吧,明天再讲,先去睡喽。”
师傅呵呵的乐了起来,我也跟着他笑个不停。他摇晃了几下手中的蒲扇,收起了脸上烂漫的笑容,又沉到了往事的漫游中:“有时候呢,是我精神头儿比你好,越讲越有劲儿。你则不然,早就耷拉着脑袋睡到爪哇国里去了。见到你这副憨里憨气的睡相,我返老还童的玩心就突突跳了起来。我也学着你捉弄我的方法,掂手踮脚的走到你跟前,用手紧紧捏着你的鼻孔。”
“本想把你憋醒,嘿,没想到你照样呼呼大睡的纹丝不动,鼾声如雷的跟只小死猪似的。我心里琢磨着你可能是真困了,不好再弄醒你了,就把你抱到了床上,拉上床帏,哄你睡下。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就是在睡觉的时候你也要寸步不离的扯着我的衣衫。生怕把你弄醒,我晚上连翻身都要谨小慎微。”
风吹烛火的光影,闪动在师傅苍老而温润的脸颊上。他饱蘸深情的讲述也勾起了我对往事的怀恋:“是啊,我也记着那时早晨我起来后就摸着鼻子问你,它怎么那么痛。你花言巧语的为自己解脱说,‘那自然了,谁让你晚上睡觉时的鼾声那么重。甭说你的鼻子给震得痛起来了,我的耳朵也被震坏掉了。你听听,你听听里面嗡嗡嗡的是不是像养了一窝小蜜蜂?’”
“你说着的时候当真伸过了耳朵,我被你滑稽的动作弄得咯咯直笑,顺势一把抓住了你的耳朵责问说,还撒谎,明明是你昨晚捏的了。说,还敢不敢了?你疼的嗷嗷直叫,合十着双手求饶说,‘哎呦哎,我的小姑爷啊,疼死我了你可。求求你快快放手吧,以后我再也不敢了。’我听信了你的权宜之词,就放了手。不料我刚放手,你就又捏住了我的鼻子,教训我说,反了你了,反了你了,敢揪师傅的耳朵……”
我有板有眼的模仿着师傅当时声严厉色的腔调,把师傅逗得开怀大笑。他拍打着蒲扇,边笑边对我说:“是啊是啊,当时我一揪你的耳朵,你就装可怜的哭着说要告诉主上去。哈哈哈,殿下啊,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啊……”我低下头,掐着手指细细算了起来:“好像当时我才只有六岁多大小,我们还住在辽国的幽州。”师傅听到辽国幽州几个字眼后,脸色阴沉了下来纠正我说:“殿下啊,那不是住在辽国,是流离,是逃难,是寄居。殿下啊,你什么都可以不记得,可我们所遭受过的屈辱万万忘不得啊。”我听他语气愈加沉痛起来,便也收了笑容,正襟危坐的回到了开头的正事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