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隆泰十四年,八月二十九,寒露。
清晨巳时。
穿着素白孝服的安林守独自待在屋里,并没有去府内停灵堂听念词的头七经讲。
只见他斜着身子坐在桌子左侧,木然瞪着双眼,像看着地板,也像看着门外,不理会桌上杯中清茶早已凉透,双手仍攥握着茶杯,应是想着什么出了神。
“二哥。”
“二哥?”
“二哥,你没事吧?”
听着门外温婉声音传来三遍,脸色蜡黄的安林守双手松开了茶杯,这才回过神来。
“咳咳,没事,进来吧三妹。”安林守的回答听来虚浮飘飘,一点力道都无,似含着棉花透过语气紧紧,字字累累。
瞧这大病颓废的样子,看来翠儿捅那一刀落下的根症还得再好好养养,远远没有痊愈啊。
只不过外伤内伤,哪个伤势更重?就只有安林守自己知晓了。
……
帮安林守换上热茶,落座右旁的安林圭歪头轻声问道:“二哥,怎么不去送娘和大哥最后一程?”
安林守愣了楞,苦笑了一声自嘲道:“我哪有什么脸去见他们最后一面,娘死了,翠儿死了,大哥他都死无全尸,连言新也在长河宗里昏迷不醒。”
“我怕去了,娘这最后一程也走不安宁,你们几个帮我送送就行……”话到最后已微不可闻,目光更是缥缈不定。
这只是一个缘由,还有一个他羞于开口,耻于诉说。
“对了,三妹你怎么来了,念词那边出什么事吗?”安林守顿了顿又疑惑说道。
安林圭饮下一口热茶笑了笑,温温回道:“没事,念词大师还在诵经呢,是刚刚常伯交给我几封信,说是娘吩咐留下的。”
安林守一边感受着手心摩擦茶杯的暖热温度传来,一边皱着眉头询问道:“娘留下的?”
安林圭柔声再说:“听常伯说,是娘一月前给他的几封信,让他等娘走后,待念词大师头七诵经时再拿出来,看来娘那时候就觉得自己不久于人世了吧……”
安林守沉默下来。
交给常伯的吗,要是那夜按照原先计划,常伯也已不在人世了。
世事无常,人事多变啊。
“有,我的吗?”安林守双手松开了茶杯,不理会茶水被他抖洒出了一些,淋到手背也没觉烫。
微微斜着身子望向安林守的安林圭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安林守怔了怔,然后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笑容,举杯饮下热茶,再倒一杯,又滚烫入喉,脸色陡然泛红。
安林圭静静看着安林守喝完两杯,有些伤感的说道:“娘他留下了八封信,是给咱们七个和翠儿的,可如今,大哥和翠儿都走了,那信……”
安林守摸了摸颔下短须,沉吟片刻慢慢回道:“那两封,等下午给大哥和翠儿下葬的时候,一同封棺埋了吧。”
亦有此意的安林圭微微颔首又抬手帮安林守倒下一杯:“那,翠儿的牌位?”
按大靖风俗,逝者头七下葬后,便会在祠堂立起牌位。
这才是安林圭来安林守房间的真正缘由。
安林守踌躇片刻叹气说道:“翠儿这么多年忙里忙外,她的牌位当然应该放入咱们安家宗,这也是娘早就定好的……等等,翠儿的牌位先放我屋子里吧,等以后我也走了,三妹你把我俩的牌位都放在蓉儿身边。”
有些伤感的话语,落在安林圭耳中,却让她有些不合时宜的上翘起了嘴角,笑意浅浅道:“二哥你这样做,很好。”
“二哥,这是娘给你的那封。”一边说着,安林圭起身从袖拢里取出一封黄纸信封。
“二哥,那我走了。”
“对了,二哥……娘给你的那封,是最厚的。”
快要转身出门的安林圭头也不回的提醒了一句。
过了盏茶功夫。
不知是等安林圭走远,还是等自己接过信封便颤抖不止的双手停下抖颤。
终于,深吸了口气的安林守撕开了信封。
……
说来也怪,娘是希望你看到这封信,也不希望你看到这封信。
该给你说些什么,娘其实也没想好,当年你爹走的太急,也没给咱们留下些什么嘱托,所以娘就想啊,趁着身子还行的时候给你们留下点话,也好等我走了,让你们有些念想。
记得你爹刚走那两年,咱家就你跟老大还算懂事能用,老四他们都半大小伙子,一个个跳着性子沉不下来,都太嫩了,什么事我也不敢让他们挑担子,说来娘不怕你笑话,当时愁的我啊,都想找东家和少爷帮咱们把家业变卖成现银了……可这一来吗,人情用一份便少一分,毕竟咱们自家的事,光麻烦别人算什么本事。二来啊,娘是真没想到,这么大的烂摊子咱娘三个那几年还糊弄的不错,等老四他们又大了些,这不一步步撑到了现在,唉,这么大的家业真不容易啊,都怨你们那个死老爹。
你说这人老了,一年一年就过的真快啊,昨天你们还吵吵着要糖吃,今儿就各有各的家,各有各的儿女了,也不知道你们外公外婆当年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我也知道,你们小时候我管的你们太严厉,前几年也骂的你们太狠,所以你们都不愿意往我这个老太婆身边凑合亲近,这么大的宅子,说上话的就翠儿一个……
对了,娘没好意思跟老大他们说,我之所以管的他们那么严,可不是因为他们背地说的那样,因为我担子重就喜欢拿人出气,娘又不是什么坏人贩子,哪有这磨人爱好。
娘啊,都是装的对他们面上冷淡,这不装着装着,也装习惯了,你们也怕惯了吧?
老大他们爹娘都去的早,你爹他那个软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半天都打不出一个屁来,娘要是不唱这个黑脸,什么事都顺着他们来,他们不得成个什么败家样子啊,我倒是没什么,可怎么对得住你两位叔叔婶婶。
你以后啊,旁敲侧击的慢慢把原因说给他们听听,娘也不求别的,一年两次上香他们别不来就行。
娘不怪你们讨厌我,真的,之前娘都盼着你们快快长大,都在外闯荡的舒心就行,娘在府里守着也安心……
这么多年,娘是真累啊,早就想做个甩手掌柜去图个轻松自在,你瞅瞅你们那个爹,也忒不是东西了,说走就走,我不得下去狠狠拾掇他这个老不死的……
其实说到底,娘不是不放心你们,儿孙自有儿孙福,爹娘管的太多总归不好。
娘啊,就是想多看看你们,虽说我这么大年纪,死了也就死了,还算是福丧能给你们积攒阴德呢,可谁知道人死后是个什么景象,还是活着多看看你们靠谱实在。
唉,那么多麻烦事,压的肩膀麻了这么多年,这写着写着啊,也想着等我走了是真松快了。
娘这一走,你们兄弟几个可莫要说娘狠心,还是那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何须爹娘多照顾。
……
守儿,掌大家者,若要心狠,就得狠心。
为富不仁也好。
奸诈狡猾也罢。
娘希望你能独自谋断,这做事啊,能一个人知道便一个人知道。
……
对了,你小时候的咳疾这些年我瞧着没有再犯,可还是得注意一些,要是再难受的话,当初的药方我一直压在屋里的瓷象下边。
药方里那苦甘果这些年不太好寻,我就让小苏在咱们城外的庄子里种了两亩,老话说家不留药人才安庆,我就没在家里留下,到时候用的时候直接让人送来就行,
……
傻孩子,好好待翠儿,人这一辈子啊,有个老来伴的知心人才最好。
……
字迹工整的近万字数,整整十一张信纸,错别字一个没有,可顿停墨滴却有十几处。
最后三字看罢,安林守才发现,这封信竟大多是老人的絮絮叨叨,只有最后几百字才算是“托付安排”。
相比之下,连他跟念词相熟之后的往来推书问候,都没有这么家常普通。
安林守仍是一脸面无表情的沉默空空,将信封纸张放在膝上,手也搭在了上面。
过了一会。
安林守摇了摇头,攥紧了几张纸,抬手送到嘴边。
他一口一口将拳头大下的纸团咽下,咀嚼的分外仔细。
纸张的味道是什么?安林守觉得像小时候被安老太君喂药以后再给的冰糖一般。
又甜又苦,都粘在心里。
“娘,翠儿,大哥,是我错了。”
安林守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后慢慢开口。
话语落后不久,深吸了几口空气的他便起身往屋外走去。
他走的很稳,一步一步都踩的很实。
寒露凉重,薄衣有霜。
逝者已矣,生者安康。
逝去亲人的最后一程,在世亲人怎能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