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温吞慢慢神情总是闲适淡然的念词,此刻月白僧袍后衫已然湿透,眉头更是紧皱深锁。
怪自己还是大意。
怪自己还是粗心。
虽然苦乐和尚和韩伊人嘱咐他顺其自然就好,可也算是自己照看长大的花开真要出了什么叉子?
不是难辞其咎。
是愧为人兄的辜负担当!
花开不比四两,真要置之险地,后果不堪设想。
这些年来念词不是没想过,哪怕能以此身修为换得花开那份苦楚承担,他也心甘情愿。
……
念词推门而入时,花开正半跪半坐在安老太君身前,瞧着花开样子,一副安静等待的神情稳态,如老僧坐定,云淡风轻不理尘世杂乱。
念词松了口气,上前慢慢走去,刚走了几步,已能完全瞧清内堂景象,念词看着背对着自己,握着安老太君枯瘦双手的花开拳头。
花开的拳头上淤青血痕肿肿,花开心里又更疚沉几分。
“花开?”
念词轻声问道。
“我没事,大哥你看看翠儿姐姐吧。”
念词开口问后,愣了楞的花开才知道身后来人,他扯了个轻笑样子,花开转头对着念词慢慢说道。
“嗯。”
闻着房内有些刺鼻的血腥味,念词叹了口气,不管脚下粘稠血液沾惹,他一大步迈到了安林守身前。
生死不知的安林守脸上淤青片片浮肿块块,像是被人硬生生砸了几十小拳,露出的手面腕臂肌肤,也滑稽的如同龟壳开裂块块。
恶心又狰狞,可怜又好笑。
看到这样子的安林守,念词摇了摇了头,曲指在安林守胸前腹上扣摁几下,仅是止住已不怎么流血的伤口罢了。
念词又起身迈步到安老太君左侧的安翠儿身前。
“放心吧花开,翠儿姑娘没事,就是昏了过去。”扶起翠儿姑娘放倚在床头墙边,念词对着另一旁的花开清朗安慰说道。
清官难断家务事,可这家务事也,太乱了吧。
瞅着屋内安家三人的情景,具体事情仍是不知的念词不禁想道。
————
一向耳目通明的花开没有听到前几刻烟花绚烂的巨大爆声。
没有觉察道前几刻从安老太君空洞眼眸里飞出的灰色小虫。
花开他此刻只是专心攥握着老人干瘦的双手,也看着那双手的老纹褐斑,等待着他刚刚喂服给安老太君的白清丸药力化开全身。
“辛亏师娘让我带了几粒。”
这大概是花开唯一稍显安心的事了。
“咳咳”
应是药力化开全身,吐出一口黑血的老人表情不再僵硬死板,眼神也不再空洞,换来的是哀痛和不解。
“安奶奶慢点呼气。”
“老太君先别说话。”
花开和念词同时说道。
安老太君轻轻点了点头,又慢慢的深呼吸了几口,这才开口枯哑道:“麻烦小少爷和念词师傅了,翠儿她没事吧?”
念词点了点头。
花开摇了摇头。
安老太君从花开手中慢慢抽出双手,有些吃力的抬起,只是为了摸摸花开脸颊。
“你看这小脸白的,是不是冷啊?”
花开不言不语,摇了摇头。
“念词师傅,守儿他?”
脸色仍是黝青的安老太君强直了直身子,十分疲累的枯哑问道。
念词叹了口气:“林守兄那刀伤其实不足致命,可那毒已入五脏……”
话语不全,意思已全。
仙佛难救啊,恐怕韩前辈在此也治不好吧?
“守儿他还活着吗,现在?”安老太君又问了一遍。
念词皱了皱眉头,点了点头:“只有一口断气了。”
安老太君微微颔首又慢慢说道:“那就好那就好。”
语气平平淡淡,波澜不惊。
只见安老太君拍了拍花开肩头:“小少爷,你扶我一把,我这腿脚还麻着呢。”
……
过了一会,安老太君跪坐在安林守身前,念词花开立于两侧。
老人伸出左手,轻轻拍了拍安林守青黑似蛇皮鳞甲的难看脸颊。
老人咧了咧嘴角,露了个难看笑容,继而低头凑近安林守耳边枯哑打趣道:
“你看,娘早跟你说了,你从小就是外紧内松,这性子还得再磨炼磨炼,不然可守不住咱们安家,你还不信,觉得当初让你晚当家是瞧不起你,怎么样,现在知道姜是老的辣了吧?”
说完,老人便颤巍巍的将左手按在了安林守的右边胸前伤口上,又伸出紧紧攥着什么右手,伸压了上去。
攥着的是什么?
花开看到了,念词也看到了。
—— 是砸昏安翠儿的黑石。
黑石被老人按在胸口。
老人使了使劲,黑石被她按的下沉几分。
原已被念词止住流血的伤口又慢慢涌动出血液。
受到了暗红血液侵染,那黑石隐隐透出几分殷红后,竟肉眼可见的缩小起来。
颜色也由黑转为淡绿,还有几根扁长石刺凸了出来。
感受到手中黑石越发缩小却越发锋利僵硬,老人又握紧了几分。
锋利石刺划破了她的掌心。
安老太君皱眉又再用力握紧按下,黝红血液缕缕也从指缝流下。
母子两血汇于一处。
融在变成拇指肚大小的晶莹通透绿石上。
“傻孩子,唯女子可用,可不是那个女子啊。”
话语刚落。
夏日蝉鸣慥慥婉转与秋夜房内。
“安奶奶!”
“老太君。”
隐约知道要发生什么的花开和念词,同时上前一步,欲出手阻拦。
晚了。
一个泛黄光圈朦罩自莹绿小石跃然而出,像蚊帐般盖住了安老太君母子二人。
一闪烁着诡异绿芒的黑蝉也从小石里蹭挪了出来,慢悠悠升入空中。
这黑蝉扑腾了两下,嗡鸣了八声。
黑蝉鸣完,光罩便消,它又直直落了下去,再次变成黑石。
安老太君身子也瘫软在安林守身上。
前后不过几瞬,生死也陡然翻转。
————
屋内人自然不知,黑蝉鸣时,安府上下四十九盏白灯笼忽的一闪。
继而笼内粗烛凶猛炽烈燃烧起来。
眨眼间。
粗烛和灯笼便一干二尽。
“娘!”
正帮昏迷不醒的常伯运功调息的安林逸感觉四周一暗,心头一紧,脱口而出。
一字喊完。
安林逸心神一震,脑海里一个似开锁扭动的声音蓦地传来。
锁开声音消失之后,安林逸便直直昏了过去。
“小七啊,以后少喝酒,仔细着身子。”
安林逸昏去前。
耳边有呢喃叮嘱一语。
“世间有蝉,熬过春秋百栽,喜食人间五味百心……身负九命,可托命与人,唯女子可用……故名换命蝉或九死蝉,千奇百怪谱上列为第八。”
烟雨楼流传在世间的千奇百怪谱,谱上所载已有百年未换排名,也未添缺补漏过什么东西。
这换命蝉虽不像那千奇百怪谱上只有名字没任何详叙的前三者一般神秘莫测,但也描述不全,隐隐有缺。
江湖传闻,是当初摆谱之人刻意所为,说是此物有违天道,故不能言尽。
……
“守儿?醒醒,别睡了,太阳都晒屁股了。”
朦朦胧胧间,身子飘在云海雾里睡得香甜十分的安林守睁开了双眼,看到一脸慈祥头发乌黑的中年“妇人”拍打着自己胸口温和催促。
“娘?”
迷迷糊糊的安林守,看着年轻时候的安老太君诧异问道。
“傻孩子,是娘错了,对不起啊。”
对不起三字说完,年轻的安老太君一个巴掌狠狠甩向安林守。
“别!”
“打我还得先道歉?”
吃痛一声后,梦中纳闷捂着脸颊的安林守疼的坐起身来。
“这?我不是?”
一脸茫然的安林守睁开双眼愣神看着房内景象。
有人活了过来。
有人死了过去。
一命抵一命,心甘情愿,最为公道,是为天道。
“原来不是梦啊。”
清醒过来的安林守揉了揉眉间自言自语道。
他瞧着身前不远处,将面容安详似昏睡的安老太君抱在怀里的花开,然后捂着胸口慢慢起身。
他还是有些茫然,自己不是被翠儿给?可翠儿怎么晕倒了?娘也晕倒了,念词和花开又怎么在这?
神情带着疑惑不解的安林守拖着虚弱身子走到站在花开后边的念词身前,开口问道:“念词,我娘她?”
“安老施主她……”念词刚要说话。
花开已轻放下安老太君身子,起身来挡在安林守身前。
花开头也不抬,盯着安林守下巴冷冰冰的说道:
“安奶奶救了你,她死了”
“你说什么?”
安林守一脸不信,却没有注意到花开冷冷话语和一脸霜冰,与昨日温温少年判若两人。
“你不配。”
花开微微仰头,莫名吐出三字,然后他抬手突然甩向安林守。
啪!
少年一个不大不小的巴掌,却直接打的中年男子踉跄倒地。
迷迷糊糊醒转过来还未清醒明白的安林守又晕了过去。
“唉。”
念词没做阻拦,只是叹息一声。
一脸霜冰默然的花开蹲到安老太君身前,盘膝而坐。
他轻轻攥着安老太君有些僵硬的右手,毫无情绪波动的说道:“不可以的。”
话音刚落,花开身子一歪便倒了下去。
“山下六情招惹,阴阳两世散心,该来的总要面对,躲是躲不掉的……”
已弯身扶住花开的念词,没来由的想起苦乐和尚对他说过的这句话。
这句话,是两年前他带花开第一次下山时说的,也是那次三月远游后念词转述给花开的。
……
花开和安林守昏倒后,床头倚靠着的安翠儿睁开了双眼。
她早就醒了过来,在念词来时就醒过来了,念词也知道,却没有说什么,
“活该。”
瞅着被一巴掌甩晕过去的安林守,安翠儿嘴角上翘如此想道。
女子又攥紧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捡起的银刀,往自己心口插了过去。
“贱人,死了才干净。”
她如此诚恳想道,所以就这么死了。
似是怕惊扰了抱着花开的念词,死前的安翠儿捂着嘴毫无声息。
原本安老太君的头七之夜,又再死去一人。
这一切,从昨日花开三人下山算起,不过两日。
明日朝阳再起,安府注定难再安平。
活着的人将千般不解。
死了的人也具体不知。
云里雾里,没头没尾。
可要落在局外人眼中,不过一波未平,别波将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