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王宫时,已有许多谢归不认识的人在回廊等候,看来都是鄯善大臣及所携带家眷,正三三两两谈叙些什么,但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的动作,似乎都在观望一个独处的人,然后低头小声议论。
见父亲谢煌前去与其他人寒暄,谢归悄声问谢原:“那人是谁?”
谢原看了看,似乎也不认识,又问谢东,谢东却道:“我也没见过,想必是大公主未来的夫婿,于阗王弟姬籍罢。”
谢归抬眼看去,却见那人进了回廊也没把毡帽摘下,且仍身着貂皮大氅,远远看去显得臃肿,偏可见他大氅之内穿着紫色提花缎锦长袍,显见身份不低,只这人稍显肥胖,并不是因为斗篷的缘故,实是他脸上堆了一圈肉,似把眼缝都挤成一条线,只那白净的肤色,尚能看出他还有一丝儒雅。
想起前日在寺庙见过的那如仙女般的大公主,谢归心里不由叹道:难怪大公主不愿出嫁,若嫁给这人,这生实在也无太多乐趣。
谢煌已知姬籍前来参加宴会,心里顿时一紧,暗叫不好,原本把大公主柏妮娜许给姬籍,已令平山鸣苦恼不已,这时偏要把这姬籍请来,若正当宴席中,激起王后心中怒火,到时候该如何收场?他心里责怪这么大的事,王上为什么不与自己商量,若提前知道,谢煌无论如何也会阻止邀请姬籍。可转念又想,王上估计也不会做这种火上浇油的事,只怕是新立储君笃丁的主意,只能暗叹一声,心里想着计策,在宴会开始后,如何平复大王子及王后的怒火。
没多大一会儿,自有宫中内侍请众人进入大殿,并带领各位大臣及家眷在指定的位置站立等候。
谢归以前从未参与过这等盛宴,自是惊奇不已,不住打量,见这宫殿的主位在稍高些的台阶上,却摆了两张一长一短的木桌,显见不止王上一人坐在那处。台阶之下的左右两旁分别摆着两排木桌,前面的木桌短,只能一人独坐,后面的木桌城长条形,可几人共桌,又见父亲与众大臣站在前面那排,想必前排是安排给鄯善重臣的座位,而后面则是家眷。
谢煌坐在台阶左侧第三排,前两个桌前并没有人,须臾,平山鸣与四王子屠秉俊进来,分别坐在那两个桌前。与之相对的右侧,则坐着三王子桑雷,与桑雷相邻的还有一个比丘打扮,所穿的袈裟偏还绣着蓝色花朵的青年人,年纪莫约二十来岁。再之后,便是那于阗王弟姬籍。
桑雷与屠秉俊好似已遗忘不久前的私斗,尽管没见他们握手言和,起码也没当堂闹起来,只是两人若眼神相对,仍能看出尚未消除的敌意。
谢归与怡秀公主及谢东一家坐在谢煌身后,前后不过两尺左右距离。
谢原悄声对谢归道:“对面那人叫羊禹舒,与你同辈,与却胡侯糜禄一样,也是各王子的堂兄弟,但你不能与他走得太近。”
谢归对那位比丘不像比丘,王子不像王子的人没什么印象,只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这时,整个宫殿鸦雀无声,就连谢归想和二王子平山鸣及四王子屠秉俊打个招呼也不可能,只能用眼神向他们表示敬意。平山鸣与屠秉俊似乎能感觉到谢归的眼神,回头对他露出一丝笑意,想必理解谢归眼神所要表达的意思,只坐在对面的三王子桑雷好似没看见他一般,眼神根本不往这处看。偏那羊禹舒定眼瞧着谢归,好似谢归脸上有朵花儿般,让他觉得稀奇。谢归朝他笑笑,那羊禹舒亦笑。
须臾,王上由两个内侍搀扶着走进大殿,与伴随左右的王后及禄妃在正中的桌前坐下,只是王后坐在王上左侧,禄妃坐在右侧而已。一同进来的储君笃丁,也到王上右侧的桌前站立,倒不敢如王上及王后那般坐下来。
众人皆山呼‘陛下万安’,王上笑起来,朗声道:“众位都坐下罢,能不能万安寡人不知道,寡人知道的是,你们都是对鄯善衷心不二的臣子,是维护我鄯善安稳的有功之臣,寡人希望,众位以前能对寡人衷心,也能对以后的鄯善之王衷心。”
众人又喊过‘谢陛下’之后,纷纷坐下来。
王上身体康复了么?听了那爽朗的笑声,谢归心里不禁疑惑,悄悄抬眼看,发现王上早已扫去那日所见的晦霾之气,枯瘦的脸上居然显出些许红晕,精神也比上次所见好了许多,不由想,几位王子再也不用争了罢,王上身体已然康复,看这情形,至少也能在王位继续坐个几年,到那时,恐怕权利已能顺利过渡,何须今日的担忧?
谢归看向父亲谢煌,虽看不到整个容貌,仅能看到父亲侧脸,却发现他严肃的神情并没有因此而缓解,反而更显出些许紧张来,连鼻尖都渗出一些汗珠,只觉得好笑,想,即便这大殿里生着无数火盆,也不至于热到这等程度。
这时,又听王上徐缓的语气说道:“之所以举办这次宴会,一来,是自寡人病卧在床后,好久没能和各位同聚一堂,心里十分想念,二来呢,寡人觉得,鄯善能走到今日实属不易。想我鄯善这几十年屡遭兵乱,各位也曾随父王偏安一隅,那时,实在是苦啊,好在可汗为我们打退北凉之敌,恢复我鄯善疆域,但那些随北凉迁居到高昌的子民,以及其后随大魏将军移居大魏境内的子民,只怕心里仍在怨恨当年的王,所以不愿归来。每每想及此处,寡人日夜难寐,鄯善近些年虽国泰民安,可那些过去的事并不久远,各位可要牢记在心,千万不可重蹈覆侧,我鄯善再也经不起那样的苦难啦。”说到动情处,王上居然老泪纵横。
“陛下保重圣体要紧,那些事莫要再提罢。”
禄妃在王上耳边轻声劝着,只王后心里似乎仍没消气,坐在一旁一动没动,连表情都没变换一下。
王上止住泪,又道:“寡人老矣,以后的事,都将交给储君笃丁,今日起,由他代寡人处理一切政务,希望各位臣子像忠于寡人一般,忠于他,这样,寡人即使登上极乐世界,也能放心了。”
众人皆道:“陛下保重圣体。”
王上又笑起来:“如此甚好,我鄯善人少绿洲也小,寡人心里早把各位当做家人般看待,今日只当是家宴罢,所以令各位把家眷也带来,只不嫌寡人这要求繁琐便好。”
众人又道:“陛下威德宏大,陛下万安。”
沉默地注视一番坐下的各个臣子,王上道:“传令开宴。”
于是,无数宫女从偏房出来,把手里所端的菜肴搁到每人面前的小桌。上席的王上王后王妃及王储笃丁,自有专人伺候着。
片刻,笃丁起身敬酒,他端起手里精致的玉斛,双手高举敬道:“本王子实属不才,偏被父王立为储君,听到诏令的那一刻,本王子心里诚惶诚恐,担心管理不好这片国土,也担心各位对本王子的能力所忧,但正如父王所说的那样,我鄯善人少绿洲也小,实在禁不住折腾,若再来一次如四十年前那般的内乱,恐我鄯善好不容易才集聚起来的民心民意以及财富,都将化之东流。本王子十分珍惜眼下的鄯善,不敢,也不愿令它在本王子手中败落,所以才力促父王举办这次宴会,当然,也有不请自来的远道之客,他便是即将成为我鄯善大公主夫婿的于阗王弟,左将军姬籍。”
姬籍这时站起身,分别向王上王后以及在坐众臣施礼恭拜,然后又坐下去。
谢煌听了这话才明白姬籍并没有受到邀请,只是碰巧到扜泥城赶上了这次宫中大宴,不然,附近各个城的执政官都到扜泥城,唯精绝执政官庞玉没来,想必也是担心时间紧迫,不能及时赶到而已。却又在心里赞赏起笃丁来,因为这么一说,却无意中向王后以及平山鸣表明,此举并非有意为之。
笃丁接着说道:“本王子将尽最大努力,为我鄯善鞠躬尽瘁,使鄯善人民避免战祸,造福苍生。”
众人站起身又喊:“二王子殿下千岁。”
平山鸣原本似乎没打算站起来,却犹豫片刻,又站起身,只嘴唇没有张合,谢归想,他定是没有喊吧,但众人齐喊的声音并不能辨别出是否所有人都喊出了声。
笃丁似乎以为坐下所有人都已臣服,便举起玉斛大声道:“敬父王,敬我鄯善子民,敬各位臣公。”说罢一饮而尽。
众人亦端起酒斛答道:“敬王上,敬王后王妃,敬殿下。”各自饮尽斛中酒。
谢归看到母亲也饮干酒,轻声笑道:“母亲好酒量。”
怡秀公主亦笑,轻声回说:“母亲年轻时更能喝呢,只是自丢失你后,母亲便再也不饮酒了,这次例外。”
谢煌回头看了看他们母子,脸上并没有露出笑意,并迅速把眼神转向旁桌的平山鸣。虽说储君笃丁巧妙解释那姬籍并非受邀而来,但他心里仍有隐忧,虽然他对平山鸣的胸襟从未怀疑过,但像今日这般对笃丁臣服,也不像平山鸣所为,若按他的脾性,要是能在席中大声发几句牢骚,反而会让人安心,那说明,平山鸣已经接受了事实,不会再做无谓抗拒,偏平山鸣一言不发,倒让谢煌心中不安。
这且不算,四王子屠秉俊也并没有对笃丁的储君之位当众提出异议,这实在大大出乎谢煌意料,令他不得不防。
谢煌举起杯,对平山鸣道:“殿下,本候敬你一杯,”
平山鸣微微一笑,就像以前与谢煌喝酒一般,似乎根本没把这储君之位已由笃丁取去而有半点忧郁:“谢候,小侄敬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