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爹被小女儿用异常强硬的语气教训，有点生气，又有点奇怪。平时小怂货一样，此时倒是出息了，敢和老子发火？要搁以前早揍她了。
因刚刚五娘送来了热气腾腾的馒头，又说了些湿.软的话，爹心情大好，也就不和小女孩计较，说：“昨夜轮班看守院子里的稻谷，下半夜困得不行，就让大康歪你床那头小睡一会。——嫌别人脚臭，你不也没洗嘛！昨晚抱你横着仍到床上，你睡得像小猫，下半夜才醒，还鬼哭狼嚎。饿了吧？
她瞪着爹，眼里全是哀怒；看着自己的右手，想告诉爹实情，又不知道如何表述。就是说了爹也不会当回事，因为爹从没把自己的孩子当孩子。
又痛恨大康，这个无耻的坏东西，难怪找不到媳妇。五娘这么好的人，怎么生出这么个恶心玩意？肯定随他爹！
又看着自己的右手，仿佛一股恶臭从心底翻涌到喉咙。她跳下床，跑到凉棚里，左手握紧砍菜刀，盯着右手。
小伊：你想干什么？
“——砍掉它！”
小伊：砍掉手会流好多血，很疼，会死，你不怕么！
“——有什么好怕！”
小伊：如果你死了，我也会死，你舍得我么？
“——我死了，你回到天上去，省得看人间的丑陋肮脏！”
小伊：本来，天使是不能和凡人说话的，因为我违反天规，和你说话，被上帝惩罚，困在你的护身符里，再也回不到天上去。如果你死，我也必须死，你怎么可以让一个天使死去？
她想了想，扔掉砍刀，低头抱膝坐在凉棚里痛哭。
她不知道为什么哭，就是难受；说不清为什么难受，就是想哭。这肮脏的人世间有太多丑恶的东西，吐不出来，咽不回去，卡在喉咙里，恶心到窒息。
……
终于，眼泪稀释了些许悲伤，她平静了一些，砍刀毫无目的在猪草上乱剁。
小伊：你没有任何错，却要砍掉自己的手惩罚自己！多傻？！再说，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你昨晚做梦，梦见许多好吃的东西，手就到处乱摸乱抓，可能刚好抓到了大康……
这事就当成一个噩梦，像以往任何一个噩梦一样，醒了就忘掉吧！你可别把这丑恶的事记在脑子里！
她又哭：“那个坏人太特么恶心了！我怎么可能忘记？……”
爹在灶房听见她哭，走过来惊诧地问：“一大早，饭也不吃，跑到这里哭什么丧？”
她凶狠的眼神看着爹，想质问为什么把一个死变态放在女儿的床上？但看到爹无知的神情，她忽然没了话语，觉得爹和大康一样是个愚夫，跟这种不通人气的蠢人还能说什么？
她从石凳子上跳下来，拎着书包跑出家门。
走在小河边，越想越恶心那黏乎乎的东西，便抓了一把泥沙放在手心里狠狠地揉搓。同班的二锋和几个同学路过时嘻笑问她：“你要吃泥沙么？”
她一脸怒气，也不说话，走到二锋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子，他没反应过来已被扯翻在地，又狠狠地踹一脚，扬长而去。
课间，外面下着中雨，教室里纷乱嘈杂，不方便说悄悄话。方文秀一直盯着她看，眼睛里全是问号。
她扯下一张纸，三笔两画，勾描出二锋的脸和两条大鼻涕，愤恨道：“就看不惯这个丑八怪整天吸溜着黏乎乎的大鼻涕，恶心！恶心死了！”
方文秀张大嘴巴，脑子里已抹去刚才的问题，食指按着画问：“你用左手画的？画得这么像！你什么时候会画画的？”
她惊异地看着自己握笔的左手，又故作淡然：“早就会了。”
方文秀：“早就会画画？我怎么不知道！”
她只好顾而言他：“因为我是左撇子，所以你不知道！”
方文秀：“你什么时候变成左撇子的？昨天你还不是啊！”
她想起昨夜右手被人渣弄脏的屈辱，说：“昨天夜里做噩梦，右手被魔鬼咬掉了，今早醒来就变成左撇子了。”
方文秀还想问什么，上课铃响了。
……
放学走到无人处，她握紧护身符问小伊：“为什么一夜之间，我变成了左撇子？难道我的脑子真的以为，我的右手被魔鬼咬掉了，我没有右手了，就把右手的活，全部都移交给了左手？还有，从没有人教我，我为什么会画画？是你在暗中帮我，还是因为我脑子有病？”
小伊：我在你的护身符里，除了和你说话，我无法替你做任何事情。——画画是你的天赋，是上天赐给你的特别礼物，没什么奇怪的！
“我刚才左手拿起笔，想都没想，很自然就画了出来，这是为什么？”
小伊：有些人，有些本事与生俱来，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也没必要知道为什么。
她停下脚步，闭着眼睛突然想哭。
小伊：不要难过。会画画是好事啊！就像刚才在教室，人多嘴杂不方便说话，你却能用画来表达，这种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你很幸运，知道吗？
“——幸运，从来与我无缘！我知道自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小孩。”
小伊：每个人在世上都是独一无二的，你当然更是！
“——只有我天生就会画画吗？”
小伊：也许是。因为你眼中的世界丑陋又冷酷，而你又不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会这样。所以，你对任何事物都会细致而专注地观察，好的坏的、美的丑的，就都留在你的眼睛里、记忆里了，画出来就特别容易。
“——也许是吧？但是，突然变成左撇子，我很奇怪。我以前左手根本不会写字！更不会画画！”
小伊：我想，大概是你的右手被大康那个坏人恶心到了，你那么伤心痛恨，控制身体的大脑就让左右手的功能来了个对调，所以……
“——真是这样吗？”
小伊：大概是吧。你不用悲伤。从小右手干了那么多活，也累了；现在，左右手做事互换，也算是公平，不是吗？
“——可是，我总觉得这很奇怪，也很害怕！我不是被什么邪恶的东西附体了吧？”
小伊：不要想太多，没什么可怕的。会画画是多么了不起的本事！一张小小的画，有时候能抵得过千军万马。你忘了，你给瞎子读“三国野史”，说是曹操领兵百万欲屠刘备，孔明找来画师，画了一张曹操最喜欢的小老婆与曹丕在花园嬉闹，结果曹操就撤兵回家处理家事了。——你说画的作用大不大？
“——那都是瞎子为了说书，胡编的。”
小伊：甭管真假，一张画有时可顶万语千言。你看一眼物体，就能把它画出来，真了不起！
“——大姐总戳我脑门，说我脑子有病；以前我还不信，现在信了！”
小伊：我在……我证明你脑子没有病，真的！你只是，与众不同而已。相信我！
“——好吧。在这世上，我也只能相信你了！”
小伊：你也应该相信其他人。
她仰起脸，固执地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