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富春的提议,尹靓接受了。她主动去找李霜玉,要和公司签署出售一o一号的协议。
李霜玉又劝了她一次,她坚决地说:“我只卖房,不卖文物。”
说实话,尹靓这次到东北来,主要的目的,就是想看看父亲遗留的那些东西,究竟能卖多少钱。因为单纯的房价是明摆着的,没有任何悬念,真正的变数在屋里的那些东西上。
在来的路上,包括到东北以后跟李霜玉他们讨价还价的那些日子里,尹靓的心里一直十分纠结,患得患失。而当她明确说过不要那一百万了以后,她顿时觉得身心完全放松下来,甚至不觉得自己损失了什么。
生活真是这样的,越想得到什么,就越怕失去,反而会患得患失,内心总也得不到宁静。一旦真的不去考虑得失了,内心倒平静了。
正所谓。无所求,则无所失。
尹靓的这个举动,着实让郑重刮目相看。
他一直认为,尹靓是一个比较自我的女孩子。在这么重大的利益面前。他没想到尹靓竟然能够做得那样洒脱。
跟公司签完协议后,尹靓最后一次回到一o一号。
李霜玉跟她说,那里面的东西,只要她认为需要的,都可以拿走,剩下的作为文物捐赠给公司。
尹靓叫郑重陪她去挑东西。
在去一o一号的路上。尹靓突然提议,咱们先去一趟我出生的那个住处吧。
那个住处,就是当年尹誓国和他奶奶一起居住过的平房。它也曾在这个平房里,跟赵素欣相亲相爱过。跟奶奶相依为命,跟赵素欣相亲相爱,对于这些,尹靓完全没有概念。那时还没有她呢。
在她记事的时候,她就和爸爸、妈妈住在这里,一住就是好多年。
平房还在,已列入危房,正等待改造。
透过破碎的玻璃窗,向屋里看。里面黑乎乎的。
尹靓告诉郑重:“我爸爸妈妈结婚,就是在这里。我妈妈在医院生完我,我们还住在这里。等我长大一点了,我爸爸妈妈住在里间,我一个人住在外间。
“爸爸工作忙,下班回来晚,妈妈就先陪我睡在外间。等我睡着以后,爸爸下班回家,妈妈再回里间睡。
“后来,爸爸越来越忙。妈妈就带着我睡在里间。爸爸回来了就一个人在外间睡。这几排平房,住的都是厂里的职工,有很多小孩。平时倒不闷的慌,因为外面总有小孩在玩儿。真正感到闷了,是搬到了工厂的新村,也就是,一o一号那边。
“说实话,要问我到底喜欢平房还是喜欢一o一号,我还是喜欢平房。
“住在平房的时候,我爸爸忙,但给我的感觉,至少是我有‘半个爸爸’。可是等住到一o一号那边以后,我的爸爸,渐渐从0.5个,变到了0.4、0.3、0.2,最后变得连0.1都不到了。”
郑重有些不解的问:“你都见不到爸爸,那你家里怎么会有那么多你爸爸搞研究用过的东西呢?”
“我说’0.1个爸爸’,是指我很难见到他,但并不是说他完全不着家,他也回家,可是回家的时间,跟我们在家的时候,总对不上。他常半夜回家,我们都在睡觉。大早上回家,我和妈妈都出门,上班上学去了。
“尹靓,爸爸是‘一个爸爸’的时候,你记不得自己那会是几岁?”
“记不得了,反正很小很小。”
那个时候,爸爸上班之前,总会先亲亲她的小脸蛋,然后才走。下班回来,一到家里的头一件事,就是找他心爱的靓靓。
那时候,单位管得不算严。车间里的活干完了,尹誓国给班长打个招呼,说提前点回家就可以走了。回到家,没别的事儿,就是陪尹靓玩。
在尹靓的记忆中,爸爸会玩儿的花呀,可多可多了。
她骑在爸爸的脖子上,把爸爸当大马骑,两只小手,要么揪着爸爸那一把乱蓬蓬的头发,要么直接揪着他的两只耳朵。
爸爸还给他做了好多好玩的小玩具,都是用家里的废物做的,比如香油盒、火柴盒等。有时,也会拿回来一些厂里的下脚料,给她做好玩的小玩意儿。尹靓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个玩吊环的小人,一按机关,小人上下翻飞,活灵活现。
当然,有的时候爸爸也会生气,也会冲尹靓发火,甚至偶尔,还打过尹靓。但那个时候的回忆,即使是跟爸爸发生冲突,对尹靓来说,也感觉十分有趣,甚至是带着甜蜜的回忆。
再说说“半个爸爸”的时候吧。
在尹靓的记忆中,她有“一个爸爸”的时间并不太长。不知不觉,她觉得爸爸在她生活的存在开始变得少了,慢慢地,就有了“半个爸爸”的感觉。
那么“半个爸爸”是什么样的呢?
“半个爸爸”的时候,尹靓记得很清楚,就爸爸回家以后似乎特别疲劳,平时都是跟自己玩儿的时间,他常常用来睡觉,而且睡得很香。
这个时候,尹靓也已经长大些了。有时白天,妈妈上班了。爸爸上夜班,没有精神跟他玩,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尹靓自己就在一边玩儿。
听爸爸的鼾声,也十分有趣,尹靓有她自己的玩法。她会跟熟睡中的爸爸对话。她问爸爸话,爸爸用鼾声来回答,尹靓再用自己的话,把它“翻译”出来。
常常,一上午都是这样玩过来的。快到中午了,尹誓国醒了,觉得很奇怪,便问尹靓在做什么?尹靓说:“我在跟您聊天啊。”
尹誓国疑问:“难不成,爸爸说梦话了?”尹靓说:“没有没有,我是把您打的呼,‘翻译’成你说的话,谁让您不理我的呢?”
听到这里,尹誓国就会呵呵笑着翻身下地,抱起尹靓,在她的小脸蛋上亲个不停。
“半个爸爸”,尽管没有“一个爸爸”好,但尹靓也十分知足。因为爸爸尽管在睡觉,但毕竟是在他身边,而且还能跟他“对话”。
再往后,爸爸在家呆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特别是从平房搬到楼房,也就是一o一号以后,爸爸几乎就以厂为家了。
小的时候,尹靓特别喜欢爸爸公司里的食堂,因为那里经常有好吃的饭菜。
但爸爸还是爱吃妈妈炒的菜。所以。只是偶尔从食堂带些饭菜回来给尹靓。自己还是回来吃妈妈做的饭菜。
等到爸爸工作忙的时候,经常回不了家。于是,在食堂吃饭的次数开始越来越多。
最先是午饭不回家吃了。然后是晚饭。最后,连早饭,也很少在家吃了。
他夜里加班,晚上干脆不回家,就睡在行军床上。
早晨,随便洗把脸,刷刷牙,就去食堂餐厅,吃油条稀饭了。然后是午饭、晚饭。
随着尹靓一天天长大,学习也越来越忙。
由于爸爸很少回家,她跟爸爸的交流自然也越来越少。
为方便工作,爸爸把他跟妈妈的那间卧室,改造成了工作室。把双人床换到了尹靓的小屋里。
狭小的工作室里搁不下大床,甚至连放张小床也困难,他就在屋角放了一张折叠床。
晚上,妈妈和尹靓睡在尹靓的小屋里,爸爸则在他的工作室里,一忙就是一个通宵。
有一次,妈妈见爸爸的工作室,实在是太乱,于是趁他不在的时候,稍微收拾了一下。爸爸回来后,大发雷霆,说妈妈把他的东西弄乱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找不着了。
妈妈十分委屈,在尹靓的小屋里哭了好久。
好像就是那次冲突之后没多久。妈妈在体检中发现肺上有阴影。
当时正值尹靓面临高考。尹誓国也忙得不可开交。
妈妈没有及时去医院做复查。等家里稍稍消停一点,她去医院做复查的时候,大夫惋惜地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儿来?”
妈妈错过了最好的救治时机。尽管也做了手术,但效果差了很多,之后,就是检查,复发,治疗。几个回合下来,妈妈的身体彻底垮了。
尹靓最不能原谅爸爸的地方,就是在妈妈弥留之际,他的缺席。
当时,第一列的高铁即将下线,但速度一直达不到设计时速。
那些日子,尹誓国几乎24小时都在交车线上,他自己恨不得变成部件,换掉那些莫名其妙不给力的部件。
尹靓守着病重的妈妈,不再祈望在妈妈身上能够出现奇迹。
当时妈妈的头脑还很清楚,她对自己的健康,也已经不报任何幻想,但她由衷希望,在最后的时候,能够跟自己的亲人,再多呆一点时间。
那些日子,尹誓国头发蓬乱,两眼通红,胡子拉碴,面色苍白。
不时地,他会给尹靓打个电话,问她妈妈的情况。
但尹靓最需要的,不是电话。她需要的是,爸爸能够出现在妈妈的身边,陪伴她走过这最后的也是最难过的日子。
终于有一天,尹誓国顶不住巨大的压力,一个人在厂房后面放声痛哭。
单位领导这才知道,他的家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但交车在即,哪一位领导也不敢松口,让“高铁神医”离开现场。领导能做的只是,让医院不惜一切代价,延续妈妈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