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商看了看青心剑,恍然明白,父亲将裴子书叫走,想必正是要和他说中秋比剑之事,而柳、沈二人来此游说自己,多半也是父亲之意。
他想到这里,但觉心力交瘁,暗中苦笑道:“为何回了家,还要有这些烦心事。夏铭铖无论武功剑法,还是德行操守,在同辈中都难称一流,为何这首席弟子之位却让给了他,莫非只因他姓夏,是……是师祖的长子长孙!”原本打开的心结重又系上,想到外公为人正直,若知其中猫腻,怎能不气恼,当即说道:“爹是将此事告诉了裴师弟,可余下数千弟子都蒙在鼓里,师祖也不知情,这……如何叫做光明磊落!”
柳、沈二人见他固执己见,当下无言以对,各自叹息,显然他们心中对此事也颇有微词,只是时日一久,心中怨气早已冲淡了。
戌时未过,酒饭用罢,裴子书随韩崇晋走后,再未回来相聚,柳、沈二人怕打扰韩商休息,起身告辞,夏铭焉想留下来,陪表哥多待片刻,却被韩商好言劝回。这三人知他余怒未消,也知他性子倔强,不肯轻易屈从,此时醉意上头,谁也劝不得,只好叫他静心调养,心宽自然体健。
空荡荡的石室中只剩韩商一人,他仰面躺在雨花石床上,头枕被褥,嗅着绸缎香息,昏昏欲睡。这被子是韩母亲手缝制,红色被面上绣着一对黄金龙凤,图纹优美,做工精致。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他睹物思人,睡眼朦胧中低声叹道:“娘为何不来看我?”心头更觉失落,猛地坐起身,自顾自地说道:“娘不来看我,我便回去看她。”
他念头一动,兴奋不已,正要动身,忽然看到床头上那本《金刚经》,仿佛冷水浇头,刹那间镇定下来,想起外公的嘱托,将青心剑放在枕侧,拿起经书,借着桌案上的烛光,侧身翻阅。
工整的字迹如同长街院落,鳞次栉比,他静下心来,低声读到:“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第一段勉强读罢,但觉诘屈聱牙,十分拗口,何况难解其中真意,更没有秉烛夜读的兴致,这第二段便如何也读不下去,然而想起外公苦口婆心谆谆告诫,又想起身陷魔魇时的可怖情形,不禁精神一震,重起炉灶,逐字
读了半晌,依旧含混不解,摇头说道:“我如此闷头苦读,如何能参透这些晦涩难懂的经文,不如先熟读背诵下来,有机会再向四伯请教。可惜我当初没听四伯教会,若是早听他的,也会和三哥一样满腹经纶,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他蓦然坐起,眼见烛身燃尽了多半,深知事不宜迟,急忙走到石案旁落座。昏黄的纸张映衬着一行行干枯墨迹,但禅意佛理展卷欲出,一本破旧经书顿时散发出万古佛香,万丈光芒,方才一字字读来味同嚼蜡,这时却如饕餮盛宴,欲罢不能。如此连读了三五遍,竟越发变得通顺,其中道理似乎也读懂了六七分,他一口气连读了十余页,竟已有些爱不释手。
晚风习习,已是丙夜时分,洞外月影朦胧,天色已变得阴沉,囊萤映雪、凿壁偷光的念头瞬间打消,好在中秋前后天光早亮,明日早起再读不迟。他想到此处一合书卷,起身向石床走去,直到躺下后,方觉得头昏脑胀,记下的经文也忘了大半,索性倒头便睡。
鸟鸣声在林中打转,初阳升起,光线射入幽谷,正对着洞口,郁郁葱葱的植被上仿佛泛起粼粼波光,一阵林风倏然拂过梢头,将积攒一夜的露水抖落下来,哗然作响。韩商一觉醒来精神焕发,但觉身上经络畅通,全无阻塞,就连手臂上的剑痕也不再隐隐作痛,不禁感叹这雨花石床的神奇功效。
他惺忪片刻,起身叠好被子,见那本《金刚经》安然摆在石桌上,心头一暖,坐回桌旁正要开卷,却听门外夏铭焉喊道:“商哥,你醒了吗?我和姑姑可要进来了。”
韩商欣然大喜,起身说道:“娘,您也来了!”说话间迈步出了洞门,迎面看到石路上走来两人,正是母亲和夏铭焉。
韩商抢步上前,道:“娘,您昨日为何不来看我?”
韩母听他埋怨,展颜笑道:“昨日娘为你烧菜,之后便急着为你缝一件衣服,也怕打扰你们兄弟相聚,娘在场,你们有话也不便说。娘今天换几道菜,晚上把逸展和你表哥也叫上。”她说话间将手中的青布单衣展开,道:“一走三个月,也不知你是胖了还是瘦了,快看看合不合身。”
韩商接过新衣,喜道:“正好正好,娘亲手缝制的,大小都能穿。”
韩母一点他额头,道:“还敢贫嘴,你出去闯了这么大祸,若不是临回家时做了件善事,看你爹能轻饶了你!”
夏铭焉却道:“姑母此言差矣,商哥一路上行侠仗义,虽是私自出庄,但功过相抵,即便没有这件彪柄千古的丰功伟绩,也是……是……是我哥、玉舟和儒颜加起来也比不上的!”
韩母摇头笑道:“你这丫头,比我这当娘的还护着他!”三人进了石洞,夏铭焉拿起一只铜盆,去远处溪边打水,母子二人坐在桌旁,韩母一眼看到那本《金刚经》,道:“你外公让你看这本经书,你可照做了?”
韩商颔首道:“外公的话我怎敢不听。娘,我昨夜秉烛夜读,不信我背给你听。”说罢将佛经捧起,递到了母亲手中。
韩母欣然一笑,将经书合十,道:“等你吃过早饭不迟,今日爹娘都来陪你,经文中若有不懂之处,尽管向你爹请教,你爹若是不通,再去问你四伯。总之五位长辈都会过来陪你。”
韩商欣喜之余不免一阵踟蹰,喃声问道:“娘,舅舅也会来吗?”
韩母自知舅甥二人素有嫌隙,道:“商儿,你舅父对你十分关切,他和你几位伯父、你爹在外找你,同样不遗余力,你不该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