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两人都明白其中的重量。若没有蛮族牵制，北魏再无后顾之忧。以白辰的作风，大举向南唐进兵可说是指日可待。这对南唐来说，则无疑是个噩耗。

火爪见陈浩不说话，便微微提高声音道：“现在多说无益。在怀阳我们还有最后一线希望，事情成败，就看那人的了。”

陈浩欣喜道：“还有人？”他本以为自己被贬到瀚州后，怀阳安插的眼线就已经被白辰拔出干净。但没想到居然还有潜伏着的同僚。

“此人代号‘对尾’，一直由我负责联系。他在‘鸦羽’中任职，有机会接触到苏浅。这是最后的机会，若他能组织刺杀成功，则一切都还好说。至于我们——”火爪轻轻拍了拍陈浩的肩膀，“就暂且待命吧。现如今的事态，保全自身才是明智之举。蒋毅已经对你起了疑心，你要多加小心才是。从今往后，还用那酒馆的侍女来联系。”

火爪说完，转身便要走。陈浩连忙道：“还有一事相问。我何时能回南唐？”直觉告诉他，和此人绕弯子是没有用的，倒不如直来直去，还省了麻烦。

火爪冷笑一声，“你大概也知道，若没有总坛的命令，私自逃回南唐，以叛逃罪论处。就算你能逃脱北魏的追查，在南唐也是呆不下去的。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才对。”

陈浩全身冰凉，愣在原地，而火爪已经渐渐走远。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家中的。只记得没走出几条街，火爪一闪身就进了一条小巷，转眼间就没了踪影。他失魂落魄，在街上绕了好几个圈子，才找到家门。

小武照旧没睡，还点着蜡烛等他。出了奇的，佳佳也没睡，一直在灶台旁用文火熬着一锅汤。看到陈浩进来，佳佳欢呼一声，道：“老爷终于回来啦！这汤还没凉，老爷赶紧趁热喝了！”

陈浩身心俱疲，只想一头扎在床上。“什么汤啊？”

佳佳从小锅中盛出一碗，放在桌上。屋内香气四溢，倒确实很诱人。“李大小姐特地给你熬的银耳桂花羹！”

陈浩哭笑不得，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果然甜而不腻，手艺上佳。佳佳到底还是天真，他不知道这汤究竟是不是李婉亲手熬的，但送这汤来绝对是李见富的意思。按陈浩的意思，这汤绝对不能收下。可佳佳一心想撮合他和李婉，这反倒给了李见富一个错误的暗示。

一口热汤喝下，胃反倒开始抽搐起来，仿佛绞在一起，让他痛苦不已。他摇摇头道：“我实在喝不下去。既然拿来了就别浪费，你和小武把它喝了吧。还有，”他盯着佳佳，神情严肃，“以后但凡李大小姐给的东西，没有我同意，一分一毫都不许拿。明白了吗。”

佳佳满心以为自己做了好事，没想到换得陈浩一张黑脸，委屈得都快哭出来，强忍着泪水，也不说话，赌气把头扭到一边。陈浩心知自己话说得重了些，可也实在懒得再解释，转身进了里屋。

冬日天气转寒，小武早就给他换了厚实的新棉被。他将自己在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期待倦意能让自己快些入睡。但他一合眼，就仿佛看见火爪倒在地上的尸体，口吐白沫，腿边插着一支木质桌腿。他忍不住凑近去看，但火爪突然双目圆睁，狞笑着向他扑来。

汗水浸透全身，他猛然坐起，右手下意识地握紧藏在枕头下的短刀。屋内静悄悄的，小武和佳佳也应该都已睡下。来到瀚州之后，梦魇便时常光顾于他，这两个月更是愈加频繁，他总有种错觉，好像有人在暗中监视他一般。有很多次，他半夜从睡梦中惊醒，抽出短刀对着空中狂舞。佳佳听到动静推门进来，吓得她一边尖叫一边往外跑。

他在漆黑的房间中摸索一阵，点燃桌边的蜡烛。就着昏暗的烛光，他铺开宣纸，蘸着已经半干的墨汁，写起信来。一开始还尚能一笔一划，写不了几笔，喷涌而来的思念与冲动几乎将他击垮。一想到或许几月之后，那姑娘就将被迫出嫁，他便心如刀绞，只想骑上一匹快马，一路飞驰回江南。笔越来越快，字迹潦草到他自己都难以辨认。但他无法停下，只能不停地写，写，写。

九年之前，与她在桃花树下分别。那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扶住女孩的肩膀，郑重其事地向她承诺，一旦自己任务完成，功成名就，就立刻从“迅狐”中退出，快马加鞭赶回江南，娶她回家。他对那时天真的自己感到无比愤恨，竟如此轻易地许下一个个根本无法达成的诺言。

九年时间，他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内鬼，一路高升，做到吏部左侍郎。在北魏任如此高的官职，对“迅狐”来说已是北魏这盘大棋上必不可少的一颗棋子。他自己断了自己的退路。若当时能少几分冲劲，多几分考虑，也许现在就已经摆脱了这度日如年的异国之旅，回到江南与她相聚。

九年时间，他们彼此有书信来往。但南北之间送信本就不便，往往寄出十封信，能有一封送到就已是莫大的幸事。而这次收到的这封，竟又是一场噩耗。收到信后，他便随苏浅在草原游猎，事务繁忙，都来不及静下心思考。如今细细想来，他对出嫁一事几乎无可奈何，若女子家人逼迫，则不得不从。

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打湿了宣纸，而他浑然不觉。突然间，火爪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若不完成任务，就算能逃脱北魏的追查，你在南唐，也是活不下去的。”

手腕一抖，一笔划了半张纸。他回过神来，这才发现，一整张宣纸已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语无伦次，不知所云，好像一个痴狂之人在信手涂鸦。

他将纸揉成一团，随手扔到一旁，又重新展开一张纸，缓缓调匀气息，笔触稳健地写下一封短信。“归期不远，指日可待。生死相守，来日方长。”写罢，他飞快地将信纸合上，自己都不敢再看一眼。

他没有勇气说出自己恐怕此生都难以回归这样的话。对于一个等待了自己九年的女子，这也未免太过残酷。于他而言，更是如生剐一般，是难以言喻的折磨。未来如何，他不敢多想，只要一想，便觉全身发凉，一丝希望也无。

抬起头来，不知何时，窗外的天色已微微泛白。他换上一身便服，将信收好带在身上，轻轻推开自己的房门。前厅里没有人影，两个孩子还都睡得很沉。他松了口气，如做贼一般，踮着脚穿过前厅，又小心翼翼地将房门关好，生怕惊醒了两个孩子。

驿站就在离青淮城南城门不远的地方。所有来往南北的信件，都要从这里经过。他走到驿站的时候，里面只有一个睡眼惺忪的伙计，其他的人还都在安眠中。他摇醒伙计，将信递出去，然后道：“你看着我。”

伙计还没清醒，摇头晃脑地收起信件，道：“您是……”

“你再看一眼。”

伙计睁大眼睛看了看，突然点头哈腰道：“原来是陈大人。大人恕罪，小的一夜都没睡，现在已经有点迷糊了。”、

陈浩冷着脸，指了指那封信，道：“我的要求你们应该知道。”

“哎，知道，知道。您尽管放心。别的不敢说，至少在咱魏朝境内，咱家驿站的名声，那还是吃的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