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尧已经大概猜到会得到这么个回答,也不动怒。现在想来,自己第一次见阿木力就给了他个下马威,之后两人也始终都不对路。但江尧对阿木力却也不算讨厌,他能抛下自己的大好前程,陪阿苏南下。单是这一点就值得人敬佩。
阿苏在一旁解释道:“那日客栈被袭击后,阿木力与我走散。他杀出重围后一路追查,方才得知我们大概的消息。昨日在寺庙外能赶上我们,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阿木力继续看他的斧子,也不多解释什么。阿苏突然开口问道:“阿木力,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什,什么怎么办。俺当然是继续当你的护卫啊。”阿木力显得十分慌乱,一双大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这劳什子怀阳里这么多想要你命的人,除了俺,还有谁会护着你?”
阿苏也似是有些愧疚,别过头去,面颊上红晕未退,不知是因天气寒冷,还是无法回应阿木力的一片诚心。江尧在一旁默默地擦拭自己的长剑,只能在心中暗自感叹。阿木力对阿苏的情感,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事,但阿苏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答应。如果说之前在漠北,蛮族公主的侍女和大将军的少子还算有结合的可能,那现在即将下嫁给太子的公主和她的侍卫之间,却已经没有了任何机会。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江尧站起身,打破尴尬的沉默,道:“该出发了。再走一个时辰,估计就能到太和殿。趁着天色还未明,我们加紧赶路吧。”
他们继续启程。月亮已经看不清晰,但天空却依旧黯淡,狂风似乎都变得粘稠,如同把冷气裹在身上。江尧才走出一段,就已经觉得难以忍受。再看阿苏坚持着往前走,步伐也还算稳健,不由得心生佩服。阿苏在漠北虽说只是一介侍女,说不上养尊处优。但从小和北蛮公主朝夕相处,恐怕也没受过什么委屈。如今能这么坚持,纯粹是靠意志力在强撑。
又不知走了多久,阿木力开口道:“还有多远啊。这破地方怎么到处都长得一个样子。”大汉的声音也不似之前那般浑厚。
江尧环视四周。朦胧的雪雾之中,他认出这是之前自己和阿苏来过的那个集市。看样子他们虽然没有走反方向,却也绕了些冤枉路。北都的街道极其复杂,他就算生活多年,也没有完全摸清楚。“没剩多远的路了,再坚持一下。”
阿苏的面色已经发白,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阿木力几次提出要背她前进,却都被她拒绝。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他们的体力都已捉襟见肘。江尧正打算开口劝阿苏让阿木力背着休息一下,背后却一阵发凉。
他来不及思考,直接飞扑出去,将阿苏一起按倒在雪地里。一支箭从他们的头顶直飞而过,深深插入雪地中。若他刚才没有反应过来,这一箭就足以洞穿他们两个人。
雪溅了江尧满脸。他吐掉口中的雪,大喊道:“阿木力!当心!”
大汉本就冲着飞箭来的方向全身戒备,但第二支箭来得更快更急,阿木力只得勉强侧身躲避,却仍被那羽箭擦过左肩。他闷哼一声,鲜血溅在雪地上,染出一抹红色。
江尧拉着阿苏站起,抽出长剑,将女子牢牢护在身后。夜色未明,再加上大雪阻碍视线,他看不真切。但他敢肯定,远处那个弯弓搭箭的人,就是孟岩。
空气微微震动,第三支箭应声而来。这一次,江尧不会再给孟岩机会,长剑一闪,在空中就劈中羽箭的箭身,将那支箭斩成两段。
阿木力怒吼道:“狗贼!躲在暗处偷袭算什么本事!有种的你就出来啊!”
江尧眯起眼睛。远处孟岩竟真的放下了弓箭。江尧心中暗道不妙,只见孟岩摆了摆手,从街道的两边,走出了十余个身着白衣的刺客。集市本是片开阔的场地,刺客们缓缓合围,将江尧等人困在中间。
刺客们仍然围着面纱。但这一次,江尧终于有机会仔细地打量他们。他看不到这些人的面容,但凭着身形和动作,他也能分辨出这其中有大部分都是他曾经生死与共的弟兄们。他们曾经一起追捕要犯,杀人于无形。但这一回,他自己变成了猎物。而这些弟兄们仍同往日一样,沉默而高效,摆出致命的阵势。
孟岩立在他们中间。弓箭已经被丢在一旁,手里换上了一把长剑。他俊美的脸上满是冰冷,黑发在空中飘扬。
两人冷冷地对视,却谁都没有先开口。两柄长剑彼此相对,似乎因对方的杀气而在嗡嗡震动。孟岩并未因人多势众而贸然上前,江尧也并未因急于突围而挑起战端。两人都太熟悉对方,都在等待对方的破绽。
阿苏突然叫道:“老爷爷!”
两个刺客挟持着老人,走到孟岩身边。老人眼神涣散,身体松垮,根本无法站稳,还得靠旁边两人搀扶着。老人左半边脸高高地肿起,显然已经遭了一顿毒打。他不住地呻吟,发出似有似无的惨叫。
阿苏哭叫道:“你们这群畜生!对一个老爷爷下这么重的手!”江尧大惊,正准备阻止,但还好阿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冲动,上去自投罗网。
孟岩冷然道:“私藏要犯,本来就是死罪。能让他活到现在,已经是开了恩了。”
江尧缓缓摇头,道:“孟岩,你变了。为什么?几日前的你还绝不会做这种事的。”
孟岩反唇相讥:“你倒是完全没变,一直那么天真。平日你自恃武功高强,只管杀人了事。至于其他的本领,你和那些外行又有何差别?这老人家中血迹都未擦干,光把尸体抛下又有何用?只是白白葬送同伴的性命罢了。”
每一个字都好像要刺进江尧心里。这样的教导,这些年他从孟岩那里不知听过了多少遍。每次执行任务,他总是毛手毛脚,犯下各种错误。虽然最后好歹都能顺利解决,却少不了受孟岩一阵唠叨。他极不耐烦,每回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从不放在心上。可这一回,也许是孟岩最后一次对他的教诲,却是在这样的场合下。
江尧颓然垂下长剑,道:“你放他们走,我与你回去。”
孟岩冷笑一声,提剑抵在老人的脖子上。“我早就说过了,你们谁都别想走。立刻放下武器,这老人还能再苟延残喘一阵。”
老人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雪直接落在他手臂干瘦的皮肤上。“呵,呵呵呵,别,我,我难受。”他本就神志不清,加之刚才脸上还挨了一拳,现在恐怕已经灯枯油尽,只剩下一口气还在支撑。
孟岩非但没有放手,反倒又用了几分力。长剑轻轻划破老人的喉部,细细的血顺着脖子流下。
“老爷爷!”阿苏的嘴唇都咬出了血,却毫无办法。
刺客们慢慢围了上来,可江尧他们身后却只有四人,不算太密集的包围。想必孟岩已经吃准了他们不会丢下老人独自逃跑,因此并未太过设防。
孟岩确实也没有错。阿苏断然不会这么一走了之,江尧明知道当下就该立即杀出重围,但一看到那老人气息奄奄的惨状,脚步却怎么也迈不出去。他暗骂自己太优柔寡断,可全身却仿佛被定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孟岩提高声音道:“我再说最后一次。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兴许还有活命的机会。”
风在耳边呼啸。阿苏在流泪。突然间,一阵震耳欲聋的怒吼:“阿苏!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