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蓉的房门开着，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一件件红色的衣裙被拿进去，还有各种价值不菲的珠宝玉佩之类。

江尧拉住一个经过的侍女，问道：“这里怎么多出这么多人？”

侍女见他面色苍白，神情憔悴，有些可怖的样子，赶忙低下头，惶恐道：“大，大人明鉴。朝廷下了规定，七日之后便是太子殿下和纳兰公主的大婚之日。我等来这里，为公主大人裁定大婚时的服饰装扮的事宜。”

江尧道了声谢，转身向阁楼上走去。没想到白辰做事如此雷厉风行。太子前脚刚进北都，这边成婚的工作就已经紧锣密鼓地展开了。他低着头往楼梯上走，却迎面撞上一个高大的身影。那是个站在楼梯口守卫的御林军士，身材健壮如牛。

“站住！你是何人！”那人呵斥道。

江尧拿出证明“鸦羽”身份的刻印，递给那军士查看。那人左看右看，没发现什么异常，怏怏地让出一条路。江尧刚踏上一级阶梯，胸口被人重重地推了一下，力道之大，让他差点跌下楼去。

阿木力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红发大汉又换上了蛮族特有的服饰，嶙峋的肌肉几乎要撑破绑在手臂上的毛皮衣。定睛看去，阿木力的两条手臂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痕，额头上更是有一道十分醒目的伤口，从发迹处一直延伸到右眼眉脚。虽说已愈合得差不多，但伤口极深，已经算是破了相。

“你给我滚。”大汉从牙齿缝里挤出这句话。

江尧懒得与他争执，道：“你让开。我只想找公主大人。”

阿木力瞪视着他，双目血红，好像随时都要动手。“你们汉人，真是没个廉耻之心！我们漠北的狗都比你们要脸！”周围的人都好奇地看过来，阿木力走到江尧近前，低吼道：“就是因为你个废物没用，整天吊儿郎当，小姐才会两次差点丢了性命！”

这句话才是真的戳中了江尧的痛处，让他无话可说。他看了看纳兰蓉的房间，里面怕是挤满了人，想说上句话也是难上加难。突然间他觉得身心俱疲，只想找个舒服得床铺倒头便睡，不再理会这些没完没了的琐事。

他垂下头去，转身便走。阿木力在他身后冷冷地说道：“去城东的郊区看看吧。这是该你受的折磨。”

走出客栈，已经是下午。他一日没怎么吃东西，却也不觉得饥饿。他裹紧衣服在街上走，身体冻得已经麻木。一路走到城东的郊外，他才明白阿木力是什么意思。

雪地上立着一片木杆。仔细望去，杆子上刻着用蛮文写的字，不用猜也知道那是人的名字。再仔细看，那些不是普通的木杆，而是漠北特有的红柳。他想起自己曾听孟岩提起过，蛮族武士在远行时都会带上这么一根红柳杆，上面刻着自己的名字。若是死于异国他乡，尸身不能葬回漠北，则就要同伴将自己埋于地下，再插上刻有姓名的木杆，则魂灵可得返回故土。

荒凉的平地上，插了一片这样的木杆。江尧一个个地数过去，总共有十一根。纳兰蓉刚入北都时，江尧见到她身边顶多也就二十个蛮族护卫。也就是说，超过半数的蛮族武士，在这趟南下之旅中已经丢了性命。来年开春，这片荒地还会有无数出游的人经过，但不会有一个人停下来祭拜他们。

江尧不知道阿木力在埋葬这些人时是怎样的心情。他只能跪在雪地上，向着这些蛮族武士的坟墓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磕完头站起来时，他腿一软，差点又跪倒在雪地里。浑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走，接连几天积累的疲惫统统都爆发了出来。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踱回纳兰蓉的客栈旁边，在附近找了个客栈暂且住下。

进了客房后，他一头扎在床上，双眼一闭后就没了知觉。“鸦羽”的变故和纳兰蓉的大婚，都被他统统丢在脑后。

他又做了那个梦。

月夜下的街道处，他披荆斩棘，一路来到那红衣女子面前。这一回，纳兰蓉的脸他看得真真切切，那一身的红装，就好像马上要出嫁的新娘。他拼命地想抓住纳兰蓉的手，想对她说些什么。但女子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在月夜的黑色下消失不见。

他跪倒在地，双手捂住脸，不受控制地开始抽泣。

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天气稍微晴好了些，抬头便可从窗户外看见悬挂天空的冬阳。

眼睛十分干涩。枕边已经湿透，用手一摸，还能感觉到眼角的泪痕。上一次流泪还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他却已经记不清昨晚为何会在梦中哭泣。

他在客栈旁找了个包子铺，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屉包子。

一夜之间，街道上的雪都被扫了个干净，很多人家的门前甚至挂上了红灯笼。江尧有些好奇，这几日并没有什么节日。一问之下，才知道朝廷已经宣布蛮族公主和太子的大婚日期，整个怀阳城都要张灯结彩来庆祝。

纳兰蓉所在的客栈内依旧是人来人往，只是守卫的数量又多了些，每个来往的人都要被仔细盘查。江尧思来想去，只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再和纳兰蓉见上一面。他穿过人群，来到纳兰蓉的房门前，对守在门口的蛮族卫士道：“你还认得我吧。我有话要对公主大人说。”

蛮族武士瞪着他，如阿木力一样根本没有好脸色给江尧看。“小姐刚试了新衣服，要自己看看，不让任何人进去打扰。”

再这样耽搁下去，不知何时又会撞上阿木力。江尧不顾蛮族武士的阻拦，伸手敲了敲门，道：“公主大人，卑职江尧求见！”

那蛮族武士正准备对他动手，屋内纳兰蓉高声道：“进来吧！”

江尧耸了耸肩。蛮族武士百般的不情愿，也只能为他开了门。江尧一闪身进了门，反手将门关上，抱怨道：“想见你一次真是难上艰难，若不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纳兰蓉坐在镜子旁边，一身艳丽的红装，头发挽成复杂的样式，手腕处带着些珠宝。见面多次，纳兰蓉从来都是不施粉黛，但今日脸上擦了淡淡的胭脂，描画了眉毛，红唇如血。乍看之下，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如果说前日的她已是绝色，如今则称得上倾国倾城。

纳兰蓉转身看着他，淡淡地笑着，道：“怎么样？大婚之时，我就这样梳妆打扮了。”

江尧如被雷击般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倒不是因纳兰蓉如此惊艳的美貌，而是她如今的衣着打扮，跟他在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脑中一团乱麻。他只觉得眼前已经出现了幻觉，纳兰蓉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黑夜之中，他怎样也无法抓住。但再定睛一看，女子仍好端端地坐在那里。

见江尧久久不答应，纳兰蓉面色微红，别过头去，嗔怪道：“怎么不说话！”

“啊！”江尧回过神来，赶忙道：“很……很……”书到用时方恨少，他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个恰当的词来形容此时的纳兰蓉。

女子轻笑一声，道：“行了，不为难你。今日找我有何事？听说你已经在‘鸦羽’归队了？葛大人没有怪罪你吧？”

江尧不知该如何应答。如此绝美佳丽在前，他却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与纳兰蓉说话。那身裁剪精致的红裙，已经宣告着两人的关系只能是公主和臣下。但为何身着红装的纳兰蓉会出现在自己的梦中，却让江尧百思不得其解。

“托公主殿下的福，义父大人没有怪罪我。”江尧道，“‘鸦羽’之中出了些变故……总之，大婚之前的这段时日里，你还是要小心为妙。南唐的贼人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的。”

“为何这么说……你难道有了什么消息？”

江尧沉吟道：“消息倒是没有。但我有种预感……”眼前的幻象挥之不去，纳兰蓉的身影陷于无边的黑暗当中。潜伏在她身边的危机从未解除过。

纳兰蓉的手指绞在一起，“什么预感？”

江尧又想起了那副画，那个纳兰蓉讳莫如深的秘密——又或者说，是这个装作是纳兰蓉的女子一直隐藏这的秘密。今日一见，也许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机会碰面。他不禁好奇这个女子究竟为何有如此的勇气和信心去冒充真正的蛮族公主来北都联姻。但目前看来，这个秘密在北都除了他江尧之外，应该就无人知晓。若不是那日在客栈中意外打破了箱子，那个秘密就会永远埋藏下去。

这个女孩究竟是谁？直到现在，江尧甚至都不知道她的真正姓名。他也不打算开口询问，不愿去破坏两人之间最后的默契。就让这个女子带着这个秘密，为了她的理想而献身吧。

只是北都这边无人知晓这个女子不是真正的蛮族公主还情有可原，为何北蛮那边也没有一点动静？可汗真正的女儿又究竟在哪？

越是想，江尧的头就越痛。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总让他觉得还错过了些什么。他摇了摇头，道：“我也不太清楚，但只要你处处小心，也应该无甚大碍。从今往后，我就不会再做你的护卫了。下次见面，就是你的婚宴上了吧。”他站起身来，笑了笑，“不过那时，想必你也没空与我搭话。从今往后，一切靠你自己了。”

说罢，江尧对纳兰蓉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向外走去。

“江尧。”纳兰蓉轻声道。

他的脚步猛然停住。

“谢谢你。”女子郑重地说道，“千万珍重。”

江尧不再犹豫，推门而出。风雪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阳光透过云层，分外耀眼。他径直穿过正对自己议论纷纷的人群，还有一个个对自己怒目而视的蛮族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