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尧哑然失笑，颤颤巍巍地抬起自己被纱布绑得严严实实的右腿。“义父大人你也看见了，就我这腿，走路都是问题，拿什么去护卫别人？”

葛洪云端起茶来，微微抿了一口。“我也未指望你去抗敌。你的任务名义上是护卫，实则要观察公主和她同伴的动向。这不是我的意思，是朝廷的指示。我思来想去，鸦羽之内，武功高者甚多，可论起机敏聪慧，无人及得上你。此事非得派你不可。”

江尧不住地挠头，挖空心思想着拒绝的说辞。他平日里最怕的就是麻烦。与蛮族交涉，便是涉及国政大事，稍有不慎，不但自己性命不保，还不知要连累多少人。比起在“鸦羽”中单纯的追捕杀人，可要复杂麻烦百倍。因此一遇到这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逃得越远越好。

他正要开口，葛洪云却摆手制止。“别说那些推脱的话，尧儿。此事我意已决，非你不可。大不了结束之后，给你放次长假散散心便是。这几日就抓紧休息，赶紧把腿伤养好。蛮族公主来的日期自会有人告知你。”

“……没得拒绝？”

葛洪云笑着摇摇头，眼睛眯成一条细缝。

两人对视良久，江尧举手投降：“知道了知道了，这次被你抓住把柄，算我倒了血霉。到时候给你捅出什么篓子可别怪我啊。”

葛洪云刚想说些什么，却猛地一阵重咳，好似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端起手边的茶碗，艰难地抿出一口浓痰，隐隐还带着血丝。

江尧叹息一声。“义父大人，您这身体……”

“不碍事，不碍事，呵呵。已经找了医官来调理了，这几日用药轻了些，老毛病又犯了。”

面前的老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好像随时都会一口气上不来就归西了。但江尧知道，他的义父顶着这幅虚弱的样子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无数想熬死他的人，最终都死在了他的前面。这个衰老瘦弱的身躯里，还住着一头随时会暴起伤人的猛虎。

“您贵体安健就好。孩儿这就告退。”

走出总长府时，太阳已偏到西边。江尧拄着拐杖笨拙地往前挪，右腿中箭处仍在隐隐作痛，稍一用力，便如刀割一般疼。不剩几日就要面见北蛮公主，再这么下去，到时候在那群蛮子面前可得丢脸了。

他在街边胡乱买了些吃食填填肚子，却又特意去了城北一家糕点店买了几块刚做好的糕点带上。那糕点松软香甜，入口即化，最适合口齿不利者食用。他提着糕点在街巷里兜兜转转，由于右腿不便，竟跌跌撞撞地走了小半日，最后来到一个极偏僻的角落里的药铺。

那药铺门面破旧，只有一间前堂和一个不算大的后院。江尧进去的时候，一个白发老人正蜷缩在躺椅上，闭目养神。那老人满面皱纹，两边眼角处都有道深深地伤疤，显得有些骇人。他双眼紧闭，呼吸轻微，似是已经睡熟。江尧蹑手蹑脚地想从他身边过去，老人却忽然开口道：“怎么几日不见，腿又给别人打折了？”老人说话时仍未睁开双眼，可好似另有双目观察一般，对江尧的情况一清二楚。

江尧尴尬地挠挠头。“呃，柳爷爷，我可不是故意要吵醒您的。您继续睡，我来找柳姑娘一趟。”

屋内突然有个女声冷冷说道：“什么来找我，不就是来看病还不想付钱吗。”

通向后院的门里走出一个身穿青衣的女子，约莫十七八岁，腰间系着一条白带，勾勒出纤细的腰身，一头黑发如瀑布般披散在肩上，五官清秀明丽，却总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看见江尧拄着拐杖的狼狈样子，女子轻哼一声，“你这种人，成天出去跟人打打杀杀，迟早得遭报应。说不定下次你连来看病的命都没了。”

江尧满脸堆笑，把买的糕点放在老人手边，道：“我不就是好几回没付钱么，柳姑娘你不能这么咒我啊。你看我这次不是特意买了糕点给爷爷么。”

“假惺惺的，谁稀罕。”女子说完便拿出几个药瓶，向后院走去。“跟我来，别打扰爷爷睡觉。”

江尧嘿嘿笑着，“那爷爷你接着睡，我先进去了啊。”老人仍未睁眼，但微微露出笑意，向江尧挥挥手。

踩过雪地，药铺的后院里还有间小屋，是爷孙两人住的地方。屋内只摆了两张床和一张木桌，陈设简朴，但有股特殊的清香，令江尧身心舒畅。看见女子弯着腰准备治病的工具，窈窕的躯体弯成赏心悦目的弧线，他反手将门关上，右手拿出一直藏在身后的一支雏菊，递到女子面前。“看，柳姑娘。今天的花，怎么样？”

女子名叫柳梦，是这家药铺的女掌柜。

江尧认识她是在去年六月。那次是他执行过的最惨烈的任务，同去的弟兄十去七八。虽然他最终将目标斩杀，但自己也在追逐中深受重伤，最终昏迷在街头。醒来的时候，眼前便是柳梦的俏脸，阳光透过窗户倾洒在她娇美的面容上，有种安详而沉静的力量。那一瞬间，江尧似是被什么东西深深击中了一般。

自那之后，他便成了这间药铺的常客。柳梦似是烦他至极，每次都是冷眼相待，可但凡江尧受伤，她都是全力救治，从无半点拖延。她的医术传自柳老爷子，技法几近通神，不管多么严重的伤，不出一旬之内必然痊愈。久而久之，江尧甚至无事时也常常造访，每次去都会给老爷子带些吃食，摘一朵当季的野花送给柳梦做礼物。柳梦每回收花时都是满脸嫌弃，警告江尧别再来骚扰自己。但架不住江尧死皮赖脸坚持不懈，也就渐渐习惯了。

据江尧暗自打听，柳梦父母失踪多年，从小与爷爷相依为命。两年前柳老爷子生了一场大病，双目失明。还好柳梦学医业已出师，这才能把这药铺经营下去。药铺本来地处深巷，十分偏僻，但柳梦如此秀美容貌，传播开来，总有些地痞无赖上门纠缠。柳梦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爷爷又年老多病，又目不能视物，江尧便将那群地痞挨个痛打一遍，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江尧自己也不清楚他对柳梦究竟是怎样的感情，可每次来到这药铺，方才能有种回到家的感觉。

柳梦回头看了一眼江尧递过来的花，那雏菊已受了霜雪吹打，蔫头搭脑不成样子。她一把接过花来，丢到一旁的桌上。“送了多少回了，还不腻吗？你不腻我都腻了。”

江尧熟练地靠在床边，把裤腿撩起，露出缠满纱布的右腿，“只要柳姑娘还肯收，我便送到天荒地老，也绝不说半个腻字。”

“油嘴滑舌。哪天要是真有个傻姑娘着了你的道，那才真是倒了血霉了。”柳梦拿出一个木盒摊在桌上，从中取出各种针线草药。她躬身坐在江尧旁边，利索地拆掉江尧腿上的纱布，冷声道：“疼也忍住，不准叫。爷爷在睡觉。”

话音未落，江尧就像杀猪一样叫了出来。大腿上的创口仍是惨不忍睹，箭勾深入肌肉中，伤口只要轻轻一碰便血流如注。柳梦反手把一根木条塞到江尧口中，让他只能呜呜痛叫，手中针线上下翻飞，熟练地施以各种药物。

江尧扭过头去望向窗外，不敢看自己的腿被如何的摧残。时间仿佛被无限地拉长，等汗滴已经顺着他的额头淌到下颌时，柳梦才又重新把他的伤口包扎起来。“暂时先这样吧。七日之内，可以正常行走。”

江尧取下木条，大口喘息着，道：“还是柳姑娘神医妙手，那医官告诉我最迟三月才可正常行走，经了柳姑娘一治，七日便成。可见我义父给我请的都是些什么庸医啊。”鸦羽的身份对外要严格保密，因此江尧始终未告诉柳梦自己真正效力的组织，只表明自己在义父手下做伍长，其余则一概不提。

柳梦对他的恭维没有任何表示。“别回错了意。仅仅是走路无碍而已，要是你还继续出去打打杀杀，恐怕会死得很难看。”

“呃……”江尧讨了个没趣，指的继续靠在床边，漫无目的地向外眺望。不知何时，雪又下了起来。不大的后院之内，铺上了一层洁净的白色。窗户并未关严，留了一条细缝，寒风从中透入，让他没来由地一哆嗦。“又下雪了啊……今年冬天可够冷的。不如我去街上买些热食热酒，咱们晚上小酌几杯暖暖身子如何？”

柳梦收齐医具，提起木箱向门外走去。“免了。爷爷还要休息，没什么事你就离开吧。看在你给爷爷带了糕点的份上，这次也不收钱了。”江尧提出这样的要求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柳梦总是毫不犹豫地回绝。

看着柳梦立在门口的背影，江尧轻声说道：“下一次能来这里……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啊。”

柳梦猛然停住，但她没有回头，只是盯着门外纷纷扬扬飘下的雪花。沉默良久，她问道：“怎么，要出远门？”

江尧望着窗外，似是陷入沉思。“我也不知。只是这回的确是摊上了个大麻烦，甩也甩不掉。你也知道我整天总是打打杀杀，就是为了不被卷入那些乱七八糟的斗争里。一旦陷进去，想脱身真是千难万难。”

柳梦淡淡地说道：“如果仅仅是因为怕麻烦不想出力的话，就少跟我抱怨吧。你犯这种毛病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什么稀奇的。”

“这次不一样。”江尧挣扎着站起身来，倚着拐杖，“我有这种预感……不过算了，柳姑娘说得对。这种事，本就不该向你抱怨。我这就告辞，下次有空再来府上打扰吧。”

经过柳梦身边时，他听见少女低声轻语道：“好好活着。”

他微微一笑，轻轻拍拍柳梦的肩膀，随后昂首走入漫天大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