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若是在这里抓获他，那才真是打草惊蛇。‘迅狐’在北都仍有势力，若是直接抓捕赵里，则其余的奸细又都会隐藏起来，再想将他们揪出来，难上加难。我刚才放赵里出去，他在逃离北都之前必然会联系剩余的同伙。我已派孟岩随时跟踪，想必能找到些线索。到时候顺藤摸瓜，就能将北都中的贼人一网打尽了。”

厚重的熏香中，葛洪云的面容都已经看不真切。江尧恍惚之间觉得面前好像不再是义父，而是一只面目狰狞的蜘蛛，它的大网已经撒遍了整个北都城，无人能从中逃脱。

厅堂的大门被推开，一人进门后半跪在地，道：“总长大人！时间差不多了！坐轿已为您备好！”

“知道了。”葛洪云将他打发走后，伸出一条手臂。“尧儿，扶我起来。”

江尧站起身走到葛洪云旁边，刚想扶住葛洪云的胳膊，却又本能地把手收了回来。葛洪云眯起眼睛，道：“尧儿，有什么事么？”

江尧摇了摇头，扶住葛洪云站起来。老人的身体比印象中又轻了几分，一站起来全身的骨头都发出呻吟，随时都会散架一样。葛洪云不是象征性地要江尧扶他，而是真的很难自己站稳。尽管和义父之间的关系已远不如刚见面时那么纯洁，但江尧仍在心中隐隐作痛。不管葛洪云有多大权在握，他到底也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

两人略显艰难地走出门外，大院内放着一辆轿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葛洪云的出行已经离不开轿子。江尧记得自己刚加入鸦羽时，义父尚还能在马上驰骋无碍。这些年下来，岁月夺去了他的体魄，却塑造了一个更智慧与狠辣的鸦羽总长。除了四个负责抬轿的仆人之外，还有十余个整装待发的“鸦羽”弟兄，他们列队站在轿子两旁，显然已经呆了许久，飘下的雪花盖住他们的肩头。

葛洪云也不多话，径自向轿子走去。两个仆人连忙上来搀扶，配合江尧将葛洪云扶入轿中。

“尧儿，跟我们一起走。”葛洪云在轿中坐稳后，一边喘着气，一边对江尧说道。

雪渐渐下大了，凌冽的冬风不住地吹。江尧打了个寒战，却不敢再像往日那样对义父的指令推三阻四，于是道：“我们这是去哪？”

“几日不归队，消息就闭塞了不少啊。你没有听说吗。太子殿下回都了，我们列队迎接。”葛洪云说罢便将轿子上的帘子拉下。四个仆人一声喝令抬起轿子，“鸦羽”的弟兄们护卫在两旁，就朝院外走去。江尧不明就里，也只能跟在队伍后面。

雪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在街道上走尤其费力。抬轿子的仆人们个个都累得脸红脖子粗，但手上的劲一点没松，始终让轿子稳稳当当。深冬时节，百姓们也都懒得出门，更别提打扫街道了。一行人在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朝北城门走去。

怀阳的北城门名唤跃武门。据北魏史官所记载，当年北魏太祖苏正阳已平定北方四州，只剩怀阳一城仍未攻下。苏正阳不愿多遭杀孽，但求能多保全怀阳百姓的性命，于是命军队四面围城而不攻。待城内粮草耗尽，守城的叛军主动开门投降，苏正阳便兵不血刃地夺得了怀阳城。

贼人开城投降后，苏正阳从北门纵马而入，百姓夹道欢呼，恭迎新朝的帝王。苏正阳亲自赐此城门名为跃武门，是以彰显北魏闻名天下的武功。从此之后，魏朝与漠北蛮族多有征战，每次领兵的将军得胜凯旋，都要由此门而入，皇帝会在门口设宴相迎。

跃武门下，此刻已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人。放眼望去，除了卫兵之外，绝大多数人都穿着朝服。他们中有一部分是太子的嫡系，自然要来迎接。另一部分则是为了巴结未来的皇帝，身边备着成箱的礼物，就等着太子归来时上去阿谀奉承一番。

除此之外，宰相白辰也在。他身上仍是那件单薄的白衣，立于风口之上，却也似是不觉寒冷。不知为何，在人群之中，白辰一眼就望见了江尧。两人目光交汇时，江尧赶忙将头别过去，不愿对视。

在北都这么多年，除了前日那个武功高强的黑衣老者之外，就只有白辰一眼就看出了江尧昆仑门人的身份。这样敏锐到极致的洞察力，令江尧十分恐惧。但对方贵为一朝宰相，如果不是自己愿意的话，江尧根本不可能再有接近他的机会。

人群一阵喧哗，从城门入口处分成两边，让出中间一条道来。两个骑马的士兵先行过后，便是一群群的仆人、侍女，和太子的私家卫队。他们完全无视一众朝中要员灼灼的目光，从人群之中穿过。

随后是一辆马车，车上的座位宽大厚实，盖着一圈棉褥子，即使冬日也不会让人觉得寒冷。车上坐了两人。右边的男子长发披肩，面容俊美，正是当朝太子苏浅。几年不见，太子丝毫不见成熟的迹象，仍是江尧在朝堂上所见的那个行为乖张的青年人。

此次出猎归来，成果暂且不说，就凭这朝中要员们在雪天里夹道迎接，太子也本应当有些表示。但令在场所有人都汗颜的是，苏浅的左手边，竟坐了一个身穿粉衣的女子，腿上罩着一件貂皮袄。看到如此多的人前来迎接，那女子娇羞地笑着，侧过身把头靠在太子怀中。而苏浅也毫不客气地把手搂在女子肩上。两人如此恩爱模样，完全不把剩下的人放在眼里。

至于那女子究竟什么身份，在场的人也都心知肚明。太子殿下喜欢寻花问柳，在北都内也不是什么机密的事。之前江尧去过的那个凤媛楼，苏浅就是那里的常客。之前圣上身体还健康时，还能劝阻劝阻。这两年圣上龙体抱恙，自然太子也就无人管束。这次去瀚州，免不了又要祸害许多女子。跟来的这一个，恐怕就是最得太子欢心的那个女子吧。

马车一路向前，停在人群的中间。苏浅眉头一皱，喝问道：“为何停下？”

白辰带着一帮文官，走到马车前方，躬身行礼。白辰朗声道：“恭迎太子殿下归来。”

苏浅把怀中的女子搂得更紧了些，道：“白大人好。父皇今日身体如何？”

白辰答道：“陛下龙体欠安，还在卧床休养，因此未能在此迎接。我等如有怠慢，请太子殿下恕罪。”

苏浅顽劣地笑笑，大手一挥，“父皇没来，你干嘛还跟我扯那些没用的。这些个繁文缛节统统都给我免了，天气太冷，娇儿身子弱，禁不得寒风。你叫这些人都快快散去，送礼的直接送到我行宫中便是。我赶着回宫，没工夫和你们磨蹭。”

江尧站在旁边，心中一阵无名火起。早就听说太子性格乖张，没想到不懂礼数至此。当然，苏浅贵为北魏太子，纳妾再多也无伤大雅，但如今他本就身负和纳兰蓉的婚约，却还特地从瀚州带了个女子回来，显然未把婚事放在心上。至于其他人的感受和尊严，更不在他的考量范围之内。纳兰蓉今后若是真的嫁给这么个人，不知又要该受多少折磨。

更重要的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几乎没心没肺的少年，又如何能理解纳兰蓉的理想和牺牲。想到这里，江尧不禁为纳兰蓉感到不值。

文官们缩着头回到队伍中，开始商议送礼之事。可白辰却依旧站在马车正前方，直视着苏浅的脸，道：“苏大人莫急。微臣还有一事相告。”

苏浅一脸不耐，道：“何事？”

白辰一字一句地道：“我朝与漠北蛮族可汗的联姻一事，太子殿下想必也早就知道。如今蛮族公主纳兰殿下早就到了北都，就等待太子回都，大婚即可办理。如此时期，望太子多多注意举止。此事关乎我朝和北蛮的和战大事，请太子务必上心。”

白辰的声音很大，周围的人群都听得清清楚楚。刚才还十分肃静，现在却爆发出一阵小声的议论。葛洪云站在江尧身边，呵呵笑了笑，低声道：“所谓文人风骨，怕就是说白宰相这种人吧。放眼整个北都，圣上之外，敢和太子殿下这么说话的也就只有白大人了。”

粉衣女子靠在苏浅怀中，娇媚地拍了苏浅一下，道：“妾身真的好冷啊！身子都要冻僵了！”

苏浅把脸一沉，道：“白大人不必多言。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好。没别的事，就速速让开。车夫！起驾，回宫！”

赶马车的车夫昂着头，也不管当朝宰相就站在马车不远处，挥动鞭子用力一抽。两匹马嘶叫一声，就往前冲。白辰侧身让过，马车和之后的队伍加快步伐离去。白辰看着太子的背影，摇头叹息了一声。

葛洪云道：“北都之中，太子殿下的势力十分可观，他有一支忠于自己的亲卫队。这支队伍不仅战斗力高强，而且完全不受兵部的掌控，就连白大人的命令对他们都无效。”

“为何之前从未和这支队伍接触过？”江尧问道。

葛洪云看着江尧，面上笑容温和，道：“‘鸦羽’能存活至今的一大宗旨，就是我会尽力避免你们直接和太过复杂的政治势力接触。”葛洪云瞥了远处仍旧伫立在道路中央的白辰，“武士只需做好武士的分内之事就好。掺和到政治斗争当中，从来都不会有好下场。”

江尧不知道葛洪云是否另有所指，但义父的眼神，让他十分不舒服。

葛洪云意味深长地看了江尧一眼，转身道：“走吧，是时候回去了。这个时间——差不多也该把赵里抓回来了。”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将北都的城门铺上一层白色。江尧仰头望去，城头高高飘扬的“魏”字大旗，在风雪中显得有些模糊。守城的军士握着长枪，一个个身板挺得笔直。